阮飛香置身其中,眼神飄忽而迷蒙。
「今日的錯過,就在十年後的上元節補償吧……十年後的上元節,佟某會回到蘇州,燈會里頭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懷……」
言猶在耳的,是他當年離去時的一字一句,然而他是否會出現在燈會之中,連她也沒能拿個準兒。
只是賭一份心。
就算佟曉生的名字未曾出現在皇榜之上,就算他早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她仍是來了,只為了對得起自己,不教自己後悔。
後悔什麼呢?自己又曾許過人家什麼?
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微微自嘲。
輕移蓮步,四處輝煌燈影動壁,穿過了一盞又一盞描花繪鳥的宮紗燈;蛾兒、雪柳、黃金縷,越過了無數談笑晏晏的重重人潮……越到晚上,越是熱鬧的元宵夜,為何此刻她的心卻如此孤寥?
「放煙火嘍!」遠處一個家丁登上高處,中氣十足的大喊。眾人齊呼,紛紛朝著湖畔攏聚。
「小姐、小姐,放煙火了!咱們也去看!」春雨興奮地拉住小姐袖子,渾然忘了來這里的真正動機。
阮飛香卻兀自不動,淺笑道︰「你去吧。」
春雨看著她,不解的問︰「小姐,來都來了……」
「我見著人多就心煩,你去吧,我在這看著就好。」她輕輕推了推春雨。
「那怎麼行?!」春雨有些忸怩,雖然很想看煙火,不過總不能把主子撇下吧!
「你去吧,別掛慮我,我在後頭涼亭等你。」阮飛香微笑道。
春雨望了望湖畔中央絢麗繽紛的煙火,玩性甚重的她實在耐不住誘惑。「那好,小姐,我只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好嗎?」
「嗯。」阮飛香頷首,春雨大喜過望,竟然連道謝也忘了,連忙拔腳隨著人群去觀賞煙火。
看著丫鬟的身影沒入那黑鴉鴉的人堆里頭,阮飛香只是孤身一人,站在明暗不定的暈黃燈火之中,似在目送,又像出神地在想著些什麼,半晌後,才移開了腳步,往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開,穿花拂柳,她繞進無燈飾點綴、只有月光灑落的小徑。
她一心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不知怎地,旁人的笑聲越是愉悅歡快,她就越是愁腸百轉消化不開。但聞那笑語盈盈暗香去,沒有人會知曉她的心事,沒人能理會她的憂愁……
皓月悠悠,潔白出塵,她仰首凝望,輕嘆。
「月兒啊月兒,我若是你就好了……數千個日子的憂慮掛念,我這為的是什麼……是什麼……?」
「是誰?」一個聲音陡然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更令阮飛香吃驚的是,那聲音顯然來自一個男子。
阮飛香一愣,作夢也想不到已是如此偏僻的所在,竟還會有人。
不及躲開,只見一個人影慢慢從花牆下陰影處走出,月光先是襲上了他淡藍衣擺,爾後是腰間佩飾,直到他整個頎長身影沐入明黃月色之中。
好生熟悉的輪廓,他是?!
心跳恍然有那麼一秒曾經暫停,阮飛香竟是怔了。
那男子的表情矜淡,俊美的五官宛如白玉雕琢,墨黑的瞳底壓抑著激動,他手持摺扇,立在月色光暈里,衣衫飄逸、羈履風流,何曾再是當年那一介窮酸布衣?
「啊……」阮飛香輕囈,只覺心中的淚快要奔騰而出。「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他回來了……他真的、真的回來了!
佟曉生望著眼前女子,只覺心神激蕩,千言萬語,說不出。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指的,就是斯情斯景吧?
一切都是注定,注定他們會許下花燈會的誓約,當他們命定地重逢,這才明白,當年的分離也是必然的注定。
相對誓言,佟曉生亦然、阮飛香亦然。
花了多久的時間,日思夜想,終于到達這里、等到了這一刻,在此之前,兩個人也曾各自想著該說些什麼,然而真的相見了,卻又怎麼說得出口?
當年的分離是無可奈何,但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沒有什麼共通的回憶了,不是嗎?
沒有那種,可以在分隔許久後重逢,還能拿來說說笑笑的回憶。
然而,佟曉生卻還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好嗎?」
阮飛香看見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他說了什麼?唷!問自己好不好……她好嗎?不、她不好。
然而她點了點頭。
佟曉生露出一抹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自嘲的微笑。
「是的,你怎麼可能不好呢?」有那樣一個財力雄厚的家庭,不愁吃不愁穿,怎麼會不好呢?
阮飛香看著他的表情,如夢似幻。「那那……那你呢?」
她這是怎麼了?竟連話都不會說了?
佟曉生瞧著她氤氳迷蒙的雙眼,半晌,緩慢地吐出了幾個字。
「不,我不好。」
阮飛香聞言一愣。
月色迷離、冷夜微光,佟曉生與阮飛香站在彼此面前,只覺有訴不盡的衷情、數不清的感傷。
第四章
同樣的元宵夜,城中的元寶賭坊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
這兒的夜晚向來是越晚越喧騰,熱鬧的擲骰吆喝聲此起彼落,賭桌前的賭客們各自揣著一疊賭注,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瞪著前頭的莊家。
「來來來!罷過年的,手氣肯定旺!鎊位爺兒,賭大賭小?」莊家中氣十足的大喊,而後看向坐在賭桌正中央的男子。「阮大爺,您下好了沒啊?」
「嗟!你別搗亂,本大爺正專心呢!」阮光宗握著籌碼的手在桌子來回移動著,該買大買小,只有二分之一的機會。
「大!就買大!」阮光宗一邊說,一邊砰一聲地把籌碼丟到桌上。
只見那莊家暗暗一笑,喝道︰「好!下好離手,這就開啦!」語畢,一掀蓋——
「小?」霎時歡呼與叫罵聲四起,阮光宗自然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了。
「他娘的!」阮光宗呸了一聲。「從早到現在還沒贏過幾次,他姥姥的是中了什麼邪!」
「哎!這是時也運也命也!嘿嘿嘿!」那坐莊的嘻嘻一笑。
阮光宗瞪了他一眼。「去!再來過!本大爺就不相信贏不了你!」
「好好好!」有人要砸錢,何樂而不為?「再來過!」說著說著,就使勁兒搖起了手中的骰子筒。
「這回我買小!」阮光宗干脆掏出懷里的銀票,全數丟到了桌面上。
「哎呀!阮家大爺好氣魄,夠干脆一次定輸贏!」莊家故意在眾人面前給足了阮光宗面子,為的就是要他掏出更多錢來,現在看他全部銀兩統統丟上了桌,更是喜得笑逐顏開。「下好了沒啊?下好就離手啦!……我開!一三二、六點小!對不住您啦!阮大爺!」
「媽的!你陰我!」阮光宗氣炸,登時拍桌而起。
「哎唷!阮大爺!您說這是什麼話,在場鎊位都是見證,我可沒使什麼手腳啊!」
「骰子灌鉛!」阮光宗啐道。「你他媽的不老實,把我的錢還來!」
「欸!欸!欸!」這莊家臉色變了。「不是我說,您阮家大爺富甲一方,還在乎這點小錢?別說出去給人家笑話了!還誣賴我骰子灌鉛,有天理沒有哇!」
「你!」阮光宗氣得翻桌,沖上前揪住那坐莊的男子。「你他媽陰我還敢說風涼話,你信不信老子這就拆了你骨頭!」
正當場子里鬧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橫眉豎眼的彪形大漢不知從哪走出來,看見阮光宗後,咧著一張嘴笑道︰「我當是誰把場子弄得這麼活絡呢!原來是阮大少爺啊!」
阮光宗聞聲回頭,一看到那男子,登時氣勢就軟了下來。「張……張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