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胡氏點了點頭,又道︰「瞧我,淨問你話呢!世佷一路舟車勞頓,想必身子也乏了吧?」
「晚輩身子壯健,一路上為了欣賞江南好時節、好風光,不時走走停停,一點兒也不累。」
「真好興致。」胡氏簡短答道,語氣里卻不無嘲諷之意。
讀書人,一個樣兒。胡氏心里冷冷笑著。
不是她要瞧不起書生,而是她的丈夫阮之承在世的時候也沒見著多能干,成天捧著幾本破書讀,說什麼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把生意統統置之不管,要不是她勉力維持下來,哪還有今天的光景?所以打從佟曉生一進門,她就沒什麼熱呼勁兒。
任佟曉生如何遲鈍,三言兩語下來,也听出了胡氏語中冷待之意,但他修養到家,倒也不以為意,只是納悶,難道之前寄來的信胡氏沒有看見嗎,否則為何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
拋開雜念,他誠摯地道︰「初來乍到,晚輩這幾日在江南沿路發現不少精致小物,府上世代經營玉作坊,對玉器自有獨到見解,因此晚輩特地準備了幾樣薄禮,孝敬世伯母玩賞。」他邊說,邊從身邊唯一的一只行囊里掏出了兩樣物事,分別是一個白玉刻菊花筆洗以及一只玉簪子。
「哦?」胡氏看了一眼,冷笑不語。讀書人就是讀書人,阮家在蘇州以玉作坊聞名,朝廷里還有多寶閣里出去的玉匠呢!有多少玉石名器已是不在話下,又怎會把區區兩件普通玩意兒看在眼底?
胡氏心里覺得可笑,不過這一切佟曉生卻不大明白,他只知道,這兩件物事是他經濟許可範圍以內,所能買到的最好禮品了。
他身無長物,怪不得別人輕慢,為了履行父親當年與阮家所訂下的婚約,他終究來到了這里。
案母相繼去世,臨終前卻諄諄叮囑他務必前來提親,他還記得母親曾對他說……
「咱們家從以前就不能跟阮家相比,你爹一輩子都是讀書人,承蒙阮老爺不棄,兩人結交為友,還互許兒女婚盟……誰知我和你父親竟沒有看你們完婚的福氣……咳咳咳……兒啊!你爹去世後,佟、阮兩家就失卻往來,經過這麼多年,他們不知忘了咱們沒有……但既然有這麼一樁婚約,就得去履行……千萬別辜負人家……知道了嗎?」
正當他陷入回想之時,被派出去端茶的李大領著一個丫鬟捧著茶盤走回來,那丫鬟方把茶放到茶幾上,看到筆洗與玉簪忍不住噗哧一笑。
佟曉生不解,胡氏卻不待他發話,便徑自問丫鬟道︰「春雨,怎麼是妳?冬雪丫頭呢?」
那丫鬟道︰「冬雪讓她娘給叫回家去了,小姐那兒暫沒我的事,所以上來這里幫忙。」
胡氏聞言點點頭,吩咐道︰「佟少爺遠來勞累,亟需安歇,妳去把暖花塢整理整理,讓佟少爺休息吧!」
「是。」春雨福了福身子。「佟少爺,您請跟我來。」
佟曉生微微蹙著眉。「世伯母,晚輩還有事未說,此次前來,主要是奉父親遺命前來迎娶小姐完婚……」
胡氏直接打斷佟曉生的話。「世佷先別忙說話,不妨休息梳洗一番,有什麼事等晚膳時再聊吧,不急、不急。」
佟曉生聞言,不便再說什麼,只得起身告退,隨著春雨丫頭離去。
見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胡氏的目光不禁又回到佟曉生方才獻上的兩樣禮物上頭。
一旁的李大問道︰「夫人,這兩樣東西……」
「把它收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省得心煩。」胡氏撇開頭,閉上眼。「傳話下去備膳。」
「那……要通知小姐嗎?」
「不必,讓她在自個兒房里用晚膳就行了。」胡氏道,冷凝的表情看不到一點溫度。
阮家正廳東邊不遠處,有一座獨立的繡樓,正是阮家小姐的香閨,此時正是春好景美的時刻,處處蝶蜂亂舞、香盈風中,花園里的秋千處傳來一陣清脆笑聲。
丫頭春雨跑回來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一幅景況,秋千架上春衫薄,她的主子正玩得起勁呢!
「高些!再高些!」那名少女歡快的叫著,在地面上推秋千的兩個小丫頭聞言,更是發了狠似的死命推。
「哎呀!」春雨一陣跺腳,沖上前去大喊。「妳們快別這麼玩了!把小姐摔了可怎麼辦?」
兩個小丫頭一听,回過神,慌忙伸手拉住蕩過來的秋千繩,那少女玩得正高興,好興致被人打斷,不禁有些微慍。
「春雨,妳又來搗亂。」少女嗔道,年少青春的臉龐漾著甜柔笑意,兩綹長發隨風拂動,水燦的雙眸靈光熠熠,雖不是特出的美女容貌,但身上飄散著一股高雅氣息,絲毫不矯揉造作,是與生俱來、天生的極端,使她既有富家雍容,又有水鄉女兒的溫柔可親。
春雨搖搖頭,慌忙上前幫小姐整理衫裙和微微敞露的前襟。「小姐才是呢!春雨一不在您身邊,就玩成這樣,衣服松開了都不管,要是吹了風、受了涼,春雨又要挨刮了。」
「是是是。」飛香格格一笑,忽又像想起什麼事。「妳方才去哪了?我都找不著人,還以為妳告假,回去看爹娘了。」
「沒那回事,春雨舍不得小姐呢!」春雨搖搖頭。
「那是去哪兒了?」
春雨彷佛等的就是這一句,隨即神秘兮兮地說道︰「小姐真想知道嗎?」
少女聞言,不由得好奇心起,但又不想讓春雨太過得意,便一甩頭。「誰稀罕呢!隨妳愛說不說。」
春雨扁扁嘴,沒轍了,只得靠近主子耳朵旁邊悄悄說了兩句。
只見少女原本還漾著淘氣的表情,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妳……妳說什麼?」
「小姐明明听得很清楚啊!」春雨笑道,往後躲開了去。
那少女霍地起身,愣愣站著,竟像失了魂似的。
「姑……姑爺?」欲言將止的唇,喃喃自語著兩個字。
「小姐、小姐?」原本替她推秋千的兩個小丫頭見狀,不免有些擔心。「小姐,您還好吧?」
少女愣愣不答,只是怔忡著。
春雨正要發話,卻听見有人從後頭走來,她回過頭張望,原本還嘻嘻笑的表情驀然一斂,恭敬地道︰「夫人。」
胡氏沒答話,徑自走到女兒身前,見她茫然失神地,便喚了一句。
「飛香。」
阮飛香听見母親的叫喚,霎時回過神來,見著母親,臉上飛過一抹意義不明的紅霞。
「娘。」
胡氏見女兒有此反應,心中也猜到了八、九分,回身瞄了心虛而垂下頭的春雨一眼,啐了一句。「多嘴。」
「春雨知錯。」春雨吶吶地不敢多說話。
胡氏不理她,對著女兒說道︰「妳不在房里做妳的女紅,跑到外頭來吹風受涼做什麼?」
阮飛香望著母親,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娘……春雨說的話,是真的嗎?」
胡氏彷佛早就料到她會開口,也不迂回曲折。「是。」
阮飛香沒料到母親答得如此干脆,反而不知如何接話。「那……那……」
春雨說的是真的,那麼現在她那打小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夫婿不就是住在家里了嗎?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婚約,但從小到大,只有父親曾在言談間對她說過,佟家的兒子將來會是她的夫婿,其余時候就很少有人提起,等到父親過世以後,母親更全然像是忘記了似的。更何況「夫家」那邊的親友也甚少來往,一度她還曾經以為那不過是父親的玩笑話,怎知多年後的今天,那個人竟突然蹦了出來。
正當她還在東想西想的時候,胡氏驟然發話。「這件事情,妳不用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