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二少爺、二少女乃女乃,老爺和夫人在前廳等你們,今兒一大早,北京那里就來電報了。」管家從前廳的方向而來,排開了丫頭們,來到霍毅的跟前。
「悅悅,走吧!」霍毅拉起悅悅的手,就往廳里走去。
悅悅靜靜地尾隨霍毅,經過了長廊、走過了內院,到了盡頭,忽地看見長廊旁有一株盛開的小別花樹。沒想到在這樣的深院老宅里,卻有這樣的花枝盎然獨立,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一株桂花,形影單只地獨活著,努力地開花想得到他的青睞,只要他回眸探看,就值得今生的綻放。
她偷偷地端詳他寬闊的背影,看著他走路時的大闊步,偷偷想著他說話時,挑著單眉、不置可否的神情;還有他不說話時,滿月復心事化不開的樣子。她——愛他,撞在胸口上、每一個一起一伏的心跳都是在說著,愛他、愛他。如果他听得到她的心為他律動的聲音,就會懂,就會回頭——
只是霍毅腳步踏得又快又穩健,渾然不知悅悅如何辛苦努力跟隨、還有她不可救藥的戀戀深情。
眼看他就要跨進前廳的門檻時,他停下了腳步,猛然回頭,還伸出了手,等著她趕來。
他扶著悅悅,用一種禮貌的、有距離的方式,幫她跨過高高的門檻,一同來到了前廳,只見霍毅父母滿面愁容。
「爹、娘!」霍毅和悅悅同聲喚著。
「毅兒、悅悅!來——」霍母揮手示意。
「爹!霍管家說北京來了電報,有什麼消息嗎?」霍毅詢問。
「你來看看,這是你大嫂從北京傳來的,電報局的人一早就送來了。」
霍毅看著信里的內容念道︰「霍楚病重,請速回。」
「沒錯!這次離開北京避難,留下你大哥和大嫂在城里,我實在是不放心,當時就是因為你大哥身子不好,不適合長途跋涉,才沒有一同出來。」霍老爺說道。
「是啊——我以為大哥和大嫂會來河間府,咱們在信上說好的。」霍毅心里有股不祥的預感。
「當初是這麼認為,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這時局天天在變。霍毅,我要你和咱們回北京,即刻就啟程!」霍老爺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爹,我和悅悅的船票都訂好了,三個月後,我們就要回英國去了。」霍毅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當初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不但變了質,還要從頭到尾徹底瓦解。
「怎麼?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你惟一的親手足嗎?你大哥病重,如果有什麼不測,你會終生遺憾!」霍父疾言厲色地說道。
「爹,我有難處——」霍毅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什麼難處?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英國和那些學生、華僑們在搞什麼活動,我都知道,我沒有攔你,你可不要太明目張膽。自從你四年前離家,我就像是丟了個兒子一樣,現在你自己成了親,就忘了親爹娘了,更遑論是你的大哥。想不到讓你留個洋,你就把五倫人常全丟下了!還妄想改變中國?哼!只要你對父母不能盡孝,就全是空談!很好——你如果不跟我回北京,我就……」霍父震怒異常。
悅悅搶在霍父還沒有說出重話以前,握住了霍母的手,看著霍父說道︰「爹、娘,霍毅的大哥病重,我們是一定要回去看望他的,是不是?霍毅!」她回頭看著霍毅。
霍毅听得心中五味雜陳……
他不禁要感謝悅悅。她是個聰慧乖巧的女子,雖然在他的面前特別多話,但在長輩面前還不曾失禮,事實上還十分得體地替他解了不少危。他慢慢發現了,她是美麗的,她有一種從性靈散發出的美感,吸引他開始注意她的每一個顧盼、每一個音節、每一股天然的風韻。雖然他極力掩藏心中慢慢釋出的情愫,但還是掩不住在注視她時,偶爾會透露出一些傾慕的神采——
「悅悅,那麼我們就回北京吧!」霍毅的話里沒有問號,他心想,她該知道這是她提出來的,況且三個月的約定還是不變,只不過是地點改變了。
「嗯!」悅悅點了點頭。
「太好了!悅悅,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好媳婦,霍毅這孩子太野了,很不听話,從小就是離經叛道的,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會將他送到英國——」霍母喜悅中不禁想起了霍毅離家的原因。
「離經叛道?」悅悅不禁笑了,看不出沉穩的霍毅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
「是啊!記得他十五歲的時候,就曾經偷錢到妓院里替個雛兒贖身,你說這還不夠離經叛道嗎?」霍母說道。
第4章(2)
「偷錢?贖身?」
「可不是!他十五歲到學堂讀書,被那些狐群狗黨們給帶壞了,不但贖了個妓女回來做丫頭,還惹得人家姑娘想要獻身報恩。除了這些,他還會四處打抱不平、和人打架生事,還成立過什麼幫會的……這種有辱門風、丟臉的事,還是讓我先告訴你,免得你從下人們的口里听來更不堪;還有——他和他大哥兩人一同看上……」霍母全心將悅悅當作了自己的女兒,竟然要將霍毅年少的糗事全都抖出來。
霍毅急忙出聲阻止。「娘!不要說了。」
「怎麼?你害羞了?我還有一大籮筐的事還沒說呢!霍毅和他大哥霍楚——」霍母提到大兒子,忍不住胸中一哽,竟說不下去了。
「好了!我這就吩咐下去,叫大伙準備收拾,明天一早就出發。」霍父說道。
「可是,爹!現在回北京的路上還不太平靜,咱們可得小心。」
「我備了五輛騾車,都是有經驗的車夫,咱們避著大路,多走鄉道——」
即使事先已有妥當安排,霍毅還是不由得擔心,他一路來到河間府,路上遇見了不少散兵,也听了不少傳聞。
當聯軍打進了北京城,義和團便四下逃竄。滿清的士兵有的暗擁義和團、有的又要听命行事、有的又疲于應付聯軍,以致有許多散兵月兌隊,聯合了逃竄的義和團,成了四處行搶的劫匪。
現在又逢黃河引發的大汛,四下全是難民,簡直是雪上加霜。然而霍家老爺擔心大兒子病重、家園不知是否依舊,不由得想不顧一切啟程回北京城。
北京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一定是離家更遠了。悅悅心里沉甸甸地想著。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沒想到一被帶走,就是這樣狠心地被賣斷,十七年的親情,用幾十個銀洋就了結。悅悅邊收拾、邊淌淚,一想到要走這麼遠的路到更陌生的地方,她心里就慌。三個月後怎麼回家?就算回到了家,他們還會在那里嗎?如果找不到家人,她不就又要孤零零一個人落了單……
驚覺自己熱燙燙的淚滴到了手,圓圓鼓起的淚水又順勢滑下。
突然眼前遞來一條折疊好的白手帕,悅悅轉身,霍毅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身旁。
「擦一擦吧!」霍毅柔聲說道,連眼神里都透著溫暖。
看著白淨的帕子,悅悅想到自己可是滿臉鼻涕眼淚,不禁躊躇起來。
「不用!我自己來——我可以!」悅悅用手揉了揉眼、吸了吸鼻子。
「你又要我自己動手來嗎?」霍毅拉近了想要躲開的悅悅。
悅悅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忍不住回頭看他,于是就躲不掉他的白帕子迎面而來,待他輕輕擦拭掉兩頰上的淚水後,霍毅又將白帕子往她的鼻間放著,說道︰「擤一擤你的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