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要再沉默下去了好不好?方儀那賤丫頭不是都快出院了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非得勞師動眾將我召來?」說話的是一個年約四十、貴婦模樣的女人。她一頭大波浪卷發染成桔黃,深紅色的緊身西裝外套襯出保養極佳的白皙肌膚,修長的十指涂著鮮紅的指甲油。她不屑地挑了挑眉,輕輕撥弄著右手上的玉鐲子。說話的對象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醫生,他沒有理會她的話,一徑注視著自進門起就沉默地坐在沙發上面色凝重的袁至涵。
「說吧,林醫生。我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袁至涵那張斯文的臉,因為連著一周的擔心勞累,已顯得疲憊不堪。
「身體上已經沒有什麼大礙,生活上也大致可以和原來一樣,只是……」林醫生看了看心神交瘁的好友,實在說不出打擊他的話。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麼婆媽?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吞吐個什麼勁?一句話講完,快點!我可不想為那死丫頭浪費太多時間。」劉淑華不耐地催促道。她才不願管那賤貨的死活,反正又不是她親生的。
袁至涵因她再三的口吐惡言而不悅地蹙緊了眉,但仍是溫和地開口︰「林醫生,說吧!」
「她……指間韌帶受傷,不能再彈琴了。」心一橫,終于把話說出口了。
他看著屋內兩個人震驚的表情,一股心痛襲上心頭。誰都知道,鋼琴早已融人了方儀的生命啊!從三歲開始學琴,十一歲過十級,直至現在拿過無數的獎牌獎杯,其間她付出了多少汗水與努力?然而這一切竟因為一次登山事故而……
「你……在開玩笑?」袁至涵從沙發上一躍至前,一慣沉穩的他也禁不住沖擊地跳起來。他早已作好了上千上萬種心理準備,卻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會傷到手指上去?!他開始發抖,他怕面對她崩潰的表情。「難道,一點治愈的希望也沒有?」
「很抱歉,我盡力了。」林醫生走到袁至涵身前,沉重地道︰「你必須面對現實。方儀那兒還有一場仗要打。你要堅強些,她需要你。」
劉淑華愣了半晌,等她完全消化完林醫生的話時,一股憤怒與不甘的怨火令她不禁大罵開來︰「那個臭婊子養的死賤貨!枉我花了那麼多錢辛辛苦苦栽培她二十年,供她吃,給她穿,她就是這麼回報我的嗎?!一下子,說不能彈就不能彈了,一分錢也賺不回來!她為什麼不干脆死了算了!看見就礙眼!簡直白搭我的醫藥費!不要臉的東西……」
「住口!」袁至涵忍無可忍地沖上前一把提起她的衣領,「有膽你再給我說出一個字來!我警告你,方儀是我心愛的女人,沒有人可以用下三濫的話來玷污她!好歹她也是你的繼女,喊了你二十幾年的‘媽媽’,你有什麼理由這樣罵她!我知道自從方伯父去世後,你就一直明里暗里欺侮方儀,現在她的手受傷了,你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不能再為你賺錢的女兒一腳踢開,是不是?很好,今天我袁至涵明確地告訴你,以後方儀與你毫無關系!她的醫療費用,她的生活起居,統統由我負責!現在,你給我滾遠一點,要是讓我知道你又給方儀難堪,你應該清楚我有什麼手段!」
劉淑華煞白了一張臉,使力地掙開了袁至涵的鉗制,忙不迭地退開了好幾步,「袁至涵!你敢動手!哼!要方儀那賤貨,你撿去得了!我還求之不得呢!」
語畢,她驚惶地奪門而出。
「至涵……」林醫生安慰似的搭上他的肩。
甩了甩沉重的頭,袁至涵咽下喉間的苦澀,「我去看看方儀。」
★★★
窗台左側的磨砂瓶中,斜斜地插了枝蘭花。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簾,鋪陳了一室暖意。
半臥在病床上的方儀徐徐地伸了個懶腰。一個星期的負傷在床,睡得她骨頭都快散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滴溜溜一轉,她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櫃的抽屜中抱出一盒拼圖。這是她前幾日托護士小姐帶來的,用以消磨時間。如果住的時間再長一點,她還會考慮將學校里的《後漢書》借來翻翻。
此時,袁至涵推開了病房的門。
「至涵?快來,幫我削個隻果吃吧!」她沖他甜甜一笑,之後又埋首拼圖。
袁至涵心里猛地一悸,但仍是斂下了所有的沖動,默默地坐在床前,拿起了隻果和刀。他好愛她,愛得無法自抑,她的每一舉每一動都深深地牽扯著他的心。也許愛太深,所以痛更重。他無法克制住內心毒瘤般蔓延的痛苦,她所受的傷害,她將要承受的天崩地裂,一再地令他心痛如絞。他不敢開口,無法出聲,他怕自己會受不了她的難過。
「耶?我的手怎麼使不上力?」方儀發現自己幾乎無法將圖片的凹凸處卡好,手指顫顫然的,一點力也沒有。不對呀!手指上雖然包了繃帶,卻一點也不痛……或許再過幾天就好了吧!
一轉頭,她看到袁至涵布滿痛楚的眼神,不禁心下一沉,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嘴里仍是自我安撫地笑笑,「瞧我!笨笨的,連圖片也拼不……」
砰的一聲,隻果和刀相繼落地,她被他狠狠地卷入懷中。袁至涵平日是個溫和的人,情緒起伏不大,這麼激烈的舉動,還是第一次。
「對不起!對不起!我該死!我為什麼要帶你去登山?我怎麼可以救不了你?!眼睜睜看你落下山崖卻束手無策!」他將頭埋人方儀的頸間,沙啞地低喊道︰「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罵我吧!我害你受傷,害你受痛,害你……再也不能彈鋼琴……」
原本溫柔地撫弄他發梢的手,驀地僵住。她輕輕地推開他,直視他,「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他心慌意亂地別開臉,又狠狠地抱緊她,像是想留住什麼隨時會消失的東西,「不要……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受不了……」
「我的手,不能再彈琴了?」她冷靜清晰地再次問他。
「……是的。」
房中頓時只剩下袁至涵的哽咽聲及方儀細不可聞的呼吸聲。
久久,方儀輕嘆了口氣,「你先出去,讓我靜一靜。」
「方儀……」他欲言又止。
「出去。」
待他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方儀才松懈下來,倒在床背上,無言地注視著層層包扎的縴縴十指。
「那是天才鋼琴家的手。」這麼一句話,莫名浮上心頭。那是誰說的話?……哦,好像是「媽媽」。她不禁輕笑出聲,天才?鋼琴家?還是會撈鈔票的工具?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想再彈下去了,雖然因受傷而被迫終止彈琴的感覺令她不悅,但既是意外,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彈鋼琴,不是夢想成為鋼琴家,而是在喜歡的同時,借此達成另一個夢想。然而,她得到了榮譽和掌聲,最終仍是得不到親人的眷顧。鋼琴,只是滿足了那些人的貪欲而已。她拿它又有何用?不能彈了也好,讓自己斷了心絕了念,永遠地擺月兌掉「親情」的狗屁!她還年輕,她應該還可以去尋找另一個夢想!過新的生活!
她會有友情,她可以追尋愛情,甚至于結婚、生子……
「嗤!」方儀不屑地嘲弄自己,「傷心就是傷心,又何必自己跟自己演戲呢?友情?這個冷漠的世界,有誰會與你真心相待?誰不是以己為先?愛情?抱歉!單方面心動也算嗎?我根本就除了自己誰也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