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院里待久,對付那種自動送上門來的姑娘,他有的是各種逼人遠離的法子,自然,就更別提他還有個身為開封府捕頭的好友了。
他自忖不是善男信女,對付會礙手礙腳的人向來不擇手段。
可當面對著這笑起來有對可愛至極虎牙的少女時,他就是硬不下心。
是那牙印還有那在他耳邊嚷疼的聲音,讓他狠不下心的嗎?
他不知道。
對于那一夜,他可以如她所願佯裝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什麼都不用負責,可他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自己。
那一夜,他不但記得,且記憶清晰。
所以,他無法當真狠下心將她推離,他畢竟,是欠了她的。
雖然,對于這件事情發生的始末他還厘不清楚頭緒。
跋不走、罵不跑,他當然不會傻得真準備讓這丫頭就這麼給牽著鼻子走。
晌午時分,荊澔陰著臉色踱入了畫室,花了半天的時間,才在一堆墊褥抱枕里找到了那砸了一夜酒壇後,睡了一上午的丫頭。
他想過了,既然這丫頭酷愛丹青,也許他可以以教她畫畫為補償,等她稍有成就,那麼,他就算贖了過,自然也可以無愧于心地將她趕走。
「起來!」他冷著眉用力推了推酣憩在甜夢中,睡得像個落塵仙子的姒姒。
「不要!」她在睡夢中轉了身,聲音滿是濃濃的娃兒憨味,「別吵,人家沒睡飽,困著呢……」
「成!」荊澔站起身,「妳多睡會兒,我再去喝幾杯……」
他話沒完,姒姒已乍然失了睡意彈跳起身,星眸湛亮,小手攀緊他袖子,那模樣像個怕相公跑去偷腥的小妻子。
「喝幾杯啥?」她撅著菱唇,嗓音透露出威脅。
見她黑瀑似的青絲被睡得打了幾個糾結,他皺皺眉,忍不住伸手幫她撥弄開,不自覺這樣親昵的動作像極了個在幫小妻子整弄睡亂了發的丈夫。
「玉米模模。」他淡著嗓,「胡大廚最拿手的便是熬玉米模模,不糊不焦、既稠且甜……」
「玉米模模!」姒姒嬌甜的笑聲打斷了他。她蹦高身子跳向他,再將自己的皓臂掛入他臂彎里扯著他往外走。「快走、快走!都快餓昏了呢,我最愛喝的就是熱騰騰的玉米模模了!」
睇著她,他淡淡出聲,「記牢身份,妳是丫鬟,我是主子。」
「是呀,我記得很清楚呀!」她笑容不曾減損,亮著芒,「你是主子,是天,是地,而咱們正要去喝玉米模模。」
「去問問,天底下哪個丫鬟敢這樣挽著主子走路的?」
「哎呀呀,那是她們不懂得悅主嘛!」姒姒偎在他身側,小小的手兒固執地霸著不放。「如果秋棠願意這麼巴著我,我夢里偷笑都還來不及了……」
邊說著話,她邊狗兒似地在他身上抽動著鼻,事實上這才是她巴著他不放的主要原因,「不錯嘛!」她皺了皺鼻語帶嘉許,「沒趁我睡著時偷偷喝酒。」
「清醒時被人死跟著已經夠慘,我可不想……」荊澔冷哼,「末了連睡個覺都還有人巴在床上不肯松手。」
姒姒垂了垂粉頰,待紅霞褪盡才敢抬高清眸。「吃完玉米模模,你就要開始作畫了嗎?」
他點點頭,眸子覷向樓外蒼宇。「天色不錯,適宜動筆。」
「那麼,先畫鵑紅還是巧芸?」她听秋棠說過,這男人昨兒叫了成群的姑娘上了畫室,看來這陣子有得忙了。
「誰說我要畫她們的?」
「不畫她們?那你……」
「妳是看準了不再是少年畫聖的荊澔只會畫女人嗎?」他淡淡然瞥了她一眼,「我想清楚了,如果要甩開妳這粘人精的惟一途徑是恢復以往的創作,那麼,我只有做了。」
「真這麼迫不及待想趕我走?」她向他扁扁嘴一臉淘氣,「當心點唷,齊姒姒啥沒有,驚人魅力最多,別到了我真要離你而去時再來哭哭啼啼求我。」
他仰頭朗笑,險些岔了氣,半天才能正常出聲。
「齊姒姒,妳家祖傳行業肯定是砌圍牆築高台蓋長城的,否則怎能生出妳這麼厚的臉皮?」
「真這麼厚嗎?那好,下次若有人要對主子不利,小婢我還可以用臉皮來幫你擋暗箭!」她諂笑著。
「謝了!」他收起了笑,心底突然起了駭意。有多久?三年多了吧,嫣語死後,他緊閉心門就不曾如此發自內心地笑過了,怎會這麼輕易地在這認識不到兩日的少女面前卸除了防線?
「不畫女人,咱們畫山水嗎?」未察他的思緒,姒姒依舊笑意吟吟。
「不,我要帶妳去……」他搖搖頭,眸思淡淡。「畫馬!」
※※※
馬,是人類生活中親密的伙伴,自古時起,它們在交通、生產和戰爭中始終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
人們大多都是愛馬的,宮廷貴族往往以嬉馬為樂,而民間也三不五時便舉行馬戲的活動。姒姒自小酷愛丹青,對于以馬為題材的畫自也見過不少,唐開元時,曹霸就是一位畫馬的能手,當時最負盛名的畫馬名家韓干正是他的學生,不過,曹霸的作品流傳下來的並不多,相較起,反倒是身為其門生的韓干流傳下了不少作品,「明皇試馬圖」、「照夜白」及「牧馬圖」都是相當經典的佳作。
荊澔帶著姒姒上了馬廄,繼之不慌不忙自其中牽出了兩匹馬,一匹高大墨黑只額上有一抹雪白、另一匹嬌小紅棕,他覷了姒姒一眼便將小紅馬的韁繩交到她手上。
繩一落入她手中,小紅馬便急著噴氣、躍足還嘶著長鳴,看得出是匹年輕氣盛且貪玩的小馬,那股沖勁兒竟險些就將韁繩由姒姒手中扯出。
「妳成吧?」荊澔皺皺眉幫她再度拉緊了小紅馬,斥喝了聲讓它息了躁動,「別告訴我妳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這麼容易的事我當然會!」姒姒自他手中捉回了韁繩,目中卻仍有疑問,「可我以為你是帶我去畫馬,而不是騎馬的。」
「我當然是帶妳去畫馬。」他一個俐落翻身上了馬背,由高處睥睨著她。「可我不會讓妳待在馬廄里,畫它們吃秣草喝清水排糞便,」他冷笑,目中有光彩,「這樣的畫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那種縱橫在山林間放蹄狂奔、姿態互異的野馬泛。」
「是呀!是我的錯,我早該想到你是不會甘于只理它們吃喝拉撒的。」她嘆口氣環顧己身,淺鵝黃的春褂衫,亮粉錦綾的小馬甲,鵝黃的踩腳褲,閃光緞的平鞋,烏黑潤澤的長發綁成了一條松軟的麻花辮兒垂至腰際,前額上則是春柳細細的劉海。
「可也幸好今兒個我穿的是這套衣裳,」言語間,她俐落地攀上小紅馬,「若我穿的是雲英裙或留仙裙之類的衣裳,那怎麼辦?」
「留仙裙?!」荊澔漠著嗓。「妳似乎總忘了身份,姒姒姑娘,妳是供人使喚的丫鬟,犯不著去同人趕時興。」
見他先行,姒姒踢了踢馬月復跟上。
「嘿!清楚點兒,打狗看主子,看人先看婢,我穿得好看,自然——」她笑得很甜,「是為了讓你多有點兒面子。」
「謝了,下回省點兒,我還沒落魄到要用這種面子來肯定自己。」
她在他背後吐了舌,可趕到他身邊時又換回了笑臉。
「謹遵主命,主子為大!」
「為大?」荊澔掃了她一眼。「我可還沒見過膽敢管著主子不許沾酒,大聲大氣當著主子的面砸爛酒壇的丫鬟。」
「那不同,」她笑咪咪,「那是為你好,對了,主子呀——這馬可有名字?」
「我這匹叫墨星,妳那匹……」他懶懶沒好氣。「自個兒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