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終于,輪到該由他朱佑樘大聲說話的時候了嗎?
偌大國喪,除了文武百宮、後宮嬪妃外還有眾多朱氏宗室子孫,廣場上人山人海,一式身著白衣。
依姣是跟著父親來到會場的,會場上到處白影幢幢,在雖是哀傷卻有些嘈雜的氛圍里,一個白衣少女緩緩踱近了湛碧沁身旁。
會場上穿白衣的人觸目皆是,這少女卻出奇地搶眼,她美得恍若天仙,清靈得彷佛不屬人間當有,少女踱近湛碧落,兩人低喊了聲,繼之少女伏進湛碧落懷里泣不成聲。
不只湛碧落認得這少女,依姣感覺得出她的父親也認得,華延壽身子乍然僵硬了起來,眼神停駐在少女身上久久不移。
可有關于少女來歷及其他事情依姣已無暇搭理,她突然在遙遙角落里發現了一抹灰影,那抹灰影是隨著白衣少女出現在人群里的,可這會兒,少女來到湛碧落身邊,那抹灰影卻只佇足了片刻,繼之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了會場。
那抹灰影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認得出,毫不猶豫地,依姣撥開人群,沒命地往灰影追了過去。直到出了城垛遠離了人群,她才追上了那抹灰影。
「師兄!」依姣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男人听見她聲音停下腳,回過頭,正是依姣師兄辛步愁。
「依姣!」他神色依舊漠然,可眸中有掩不住乍見師妹的喜悅,「你也來了燕京?」
「不只我……」她邊點頭邊喘氣,半天才恢復了正常呼吸,「爹也在這里。」
「我知道,」他眼神微黯,「方才我已遙遙見著他了。」
「見著了還不過去問候一聲?」她微微哼氣,「爹不生你的氣了。」
「是嗎?」他淡淡笑,不太在意,「事已至此,他再氣也無濟于事了。」
「我不懂,」她搖搖頭,「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恢復漠然,伸手撫了撫師妹為了追上他被風吹亂的發絲,「這陣子,你還好嗎?」
依姣不作聲點點頭,心頭是暖的,畢竟,師兄還是惦記著她的。
「當時倉卒間離開鬼墓山,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他說得真心,「再次見面,你好像又長大了點。」
「人如果不會長大,」她哼了哼,「那豈不成了妖精?」
聞言他微愣,繼之淡淡笑了,「是呀!是人就該長大的,」他嘆口氣,「看你這樣我也能放心地離開了。」
「離開?」依姣愣住咬著唇,「你要上哪里?」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為什麼?」她傻傻問道︰「你不回來了嗎?」
「一次問兩個問題讓我怎麼回答?」
辛步愁睇著遠方,「離開是因為這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留戀的東西了,有人邀我去作客,而我正想嘗試過些不一樣的生活,至于回不回來,」他淡著眸子,「我也不知道,也許哪天想想又回來了,也或許,就此客死他鄉。」
「能不能不去?」她問得有點可憐兮兮。
「不能!」他回答得俐落,卻突然揚起頭,淡淡睇向依姣,「你曾說過想陪我行醫江湖,行腳天下,為我煲湯的,這提議還有效嗎?」
她突然不能呼吸也無法思考了,怎麼可能?
她系在必死居木匾下的紅絲繩還沒多過院里插著的竹片兒呢,怎麼可能上蒼便好心要來應許她心心念念想要達成的夢想?
十三歲時她賴在師兄身上懇求過的話語再度涌現在腦際──
「日後你行醫江湖,行腳天下,可肚皮卻不能不顧呀,咱們開個小醫館,你幫人治病,我幫你煮膳,你調理別人,我幫你養身。」
眼看著她企盼了一生的夢想即將實現,眼看著她喜歡的男人就要屬于她了,可為何,那明明只是個簡單的點頭動作,她卻半天仍做不出來,只能傻傻愣愣地盯著師兄瞧,像是無法理解他的意思似地。
「別為難了,丫頭,」辛步愁淡淡地笑了,伸手疼惜地揉開她鎖著的眉心,「見你神情,師兄心底已明了,這里已有了個讓你放不下,想為他煲湯的男人了嗎?」
「沒有的,師兄!」依姣回過神忙不迭地搖頭,「什麼都沒有,我只是掛念不下我的必死居,只是有些舍不下我養的鸚哥小奇,只是有些舍不下爹,你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沒什麼好想的,依姣。」他淡語,「相信自己的直覺吧!師兄走了,如果有緣,自然後會有期!」
辛步愁朝師妹瀟灑地揮揮手,很快地就在煙塵間隱沒了身影。
而這邊的依姣卻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似地,除了傻眼覷著師兄離去外,全然舉不起步子。
為什麼她會拒絕?為什麼她沒向師兄背影飛奔而去?
她懊惱自問,卻全然不得其解。
待當天夜里,必死居叩門聲響,進了個腳步顛簸的朱佑壬時她才有了解答。
依姣想起師兄的話,難不成,她是為了放不下這討厭的男子而拒絕了師兄?
「你喝了酒?」她抽抽鼻子,難掩訝異,朱佑壬自我控制力極強,再心煩,再著怒,他也不曾酗過酒。
「好表妹,」他笑嘻嘻地由著她努力撐持著他重重的身子,「原來你還在,今天我見到小堂姑回來,卻沒見到送她回來的人,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雖是醉言醉語,依姣還是忍不住稱奇,這男人,還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嗎?
「既然以為我走了,那你還來?」她沒好氣地將他一把扔到躺椅上,自屋外拿來汲了水的絲絡巾帕敷在他額上。
「以為是一回事,總要眼見為憑嘛!」他笑道︰「沒走是舍不得小奇還是舍不得表哥?」
「無聊!」
「啪」地一聲她手上另條巾帕正中他高高鼻尖,蓋住了他的醉言醉語。
小奇乍然听見自己名字,興奮地在她腳邊跳來跳去,依姣無暇搭理,兩只女敕似蔥白的小手流連在他額心頂上穴門。
「原來上蒼待我還算不薄,不是一次奪走兩個重要物事。」他突然起身要吐,她早備妥了木盆,只見他漸瀝嘩啦吐了一盆穢物,依姣手腳俐落,小奇卻閃避不及,咕咭吼叫著淋了一身髒東西。
依姣起身將穢物清理乾淨,然後才得暇慢條斯理幫小奇打水洗澡。
「我從不知道,」她冷冷出聲,「朱見深的死活對你有這麼重要。」
「也不算頂重要啦!只是……」吐得乾淨,這會兒的朱佑壬似乎神智清醒了點,見依姣在打理小奇,他語氣很酸很酸,「我不舒服得都快死掉了,你還有心思理那只死鳥?」
依姣不作聲,用條乾布巾裹住小奇,再度踱回朱佑壬身邊,繼續幫他捏著額心。
「你活該,」她嗓音又涼又冷,「誰讓你喝這麼多酒。」
「表妹!」見依姣回到身邊,他再度嘻皮笑臉,「如果我不再是個王爺了,你還會這麼伺候我嗎?」
「我伺候你……」她冷著嗓,「幾時因為你是王爺?」
「那倒是……」他點頭笑了笑,「既然如此,那麼,這勞什子的王爺當不當也無所謂了。」
「什麼意思?」她皺著眉一頭霧水。
他卻漫不經心吟起宋朝戴復古的懷雪蓬姚希聲使君
「有感中來不自禁,
短長亭下短長吟;
梅花差可強人意,
竹葉安能醉我心?
世事無憑多改變,
仕途相識半升沉;
摩挲老眼從頭看,
只有青山古今同。」
「不會吧?」她哼了哼,「你這壬王爺的豐功偉業難不成只系于朱見深?他一死,你就得跟著鞠躬下台?」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笑了笑,不介懷她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