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吃?」
依姣心口提得高高,兩手托著下巴趴在桌上看師兄一口口吃乾淨她的心血,繼之,淡淡然睇著她。
「不錯。」
雖然他似乎永遠都只這兩字評語,但依姣聞言還是松了口氣,兩字總比三字好,她實在無法想像如果他說的是「不好吃」時,她該怎麼辦?
事實上,無論她鑽研藥或洗手做羹湯,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他,可原先,她是希望先經由眾人肯定後再呈獻成果給他的,並沒打算直接拿他當試驗品的。
可偏偏,次次到後來,都只有他肯捧她的場。
她笑了,很孩子氣的稚容,依姣極少在人前笑,辛步愁例外。
「真的不錯?」
「真的不錯。」
「那麼,」她向來總噙著漠然的嘴角滿是笑花,「我下次還可以再炖給你吃嗎?」
點點頭沒搭腔,辛步愁向來話不多。
「師兄,我能不能,」這會兒的她似個向主人撒嬌討歡心的小貓,「永遠為你煲湯?」
他不出聲,須臾後才自醫書中調出眸光睇著她。「依姣,學醫者是不相信永遠的。」
「可我信!」她固執著。
「所以你學不好。」他轉回視線結束話題。
「學不好不打緊,」她膩在他身旁盤算著,「日後你行醫江湖,行腳天下,可肚皮卻不能不顧呀,咱們開個小醫館,你幫人治病,我幫你煮膳,你調理別人,我幫你養身。」
他不說話盡是沉默,辛步愁向來不買任何人的帳,對誰都又冷又淡,惟獨對這師妹冷不下心。
一方面,他感念師父救他教他養他的恩澤,另一方面,他是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比誰都楚她心底的寂寞。
「好不好?」她賴在他身上推了又推,「好不好嘛。」
「依姣,」辛步愁靜靜睇著師妹,「如果我說不好,那是在傷你,說好,是在騙你你,你自個決定答案吧!」
「為什麼?」她賴在他懷中泫然欲泣,「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學不好醫?」
「不相干的。」
「那是為什麼?」她固執追問。
他睇著她,沉默良久緩緩吐語,「我心里有人。」
「騙人!」她不信,「你只是故意用這種藉口推搪的,你十歲上了鬼墓山,在這兒滿九年,荒山上除了琉陽、依姣和我外沒別的姑娘,可你和她們倆幾年來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
「依姣,」辛步愁截斷師妹;如果可以,他不願傷她,「你知道我從不說謊。」
依姣咬咬唇沒再作聲,身子卻依舊賴在他懷里沒打算離開。
避他心里有沒有人,至少,現在她還能霸著他的身子!
她不會放棄的!
※※※
三年後
清涼如水的夜里,藥香自灶房傳出;在眾人酣夢之際,灶房里卻還有個紫色身影忙進忙出著。
抹抹汗,少女自灶上蒸籠里取出─盅煲湯放進竹籃里。
推開灶房的門,她提著燈籠步入夜的山林。
端著湯藥的少女並非絕艷;卻有股獨特引人的神韻,一雙冷漠的丹鳳眼和微翹的唇角,自始而然地和總鎖著人的視線不放,少女正是依姣,十六歲的依姣。
研習了三年的藥膳,這會兒的她已十分熟稔于各種藥草習性,並能適時運用四氣五味,七情合和達成她想要的療效。
四氣是寒,熱、溫、涼四種藥性,五味是藥物的辛、甘、酸、苦、咸五種味,五味分陰陽;作用互異。
至于七情合和是指藥物的配伍關系,七情指的是相須、相使、相反。相殺、相惡、相畏六種藥物之配伍關系,再加「單行」,即不經配伍單用一味藥,而總稱為七情。
自小她煲的藥湯都只為了一個男人,那就是她的師兄辛步愁。
師兄是夜貓子,夜里讀卷的人最歡迎的,該是碗用濃情細細熬煮的煲湯吧。
依姣在師兄房中撲了個空,沒關系,這麼晚,除了房里,辛步愁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離住屋尚有段距離的「靈樞屋」。
樞屋位于崎嶇難行的山月復,且離大屋尚踱行幾盞茶時辰,在夜里,這段路十分難行,可端著湯的依姣想都沒多想就走上了碎石路。
她不擔心路遙,只擔心湯涼了會苦。
靈樞屋在四十多年前原是太師父初始研習醫理所建之屋,也是他們「死財門」的發源地,之後太師父改迷上旁的事物,這幢以醫術研究為主的偌大屋宇便轉給了三徒華延壽。
里頭據有自古至今多醫書,如被奉為醫學正典《黃帝內經》之《靈樞》和《素問》,有關經絡最早文獻的《足臂十一脈灸經》和《陰陽十一脈灸經》,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晉代王叔和的《脈經》、皇甫謐的《黃帝三部針灸甲乙經》……等書籍,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針灸銅人,針砭藥材器具等等。
不單此,太師父年輕時狩獵知識廣涉,听說里頭還有他自各處搜羅到極其罕見之奇珍異品,與藥石有關之奇珍異品。
這些事,對依姣而言純屬「傳聞」。
而說法,卻是來自于薔絲。
靈樞屋自從華延壽接手後使成了個禁地!
自從靈樞屋轉給了華延壽,這幢下有穴室,上有幾進隔室的大堂屋,听說,使成了專讓華延壽對尸體「開膛剖肚」試針藥的地方,是以,薔絲才會打趣地說,三師叔在家里「養」死人。
禁地是對依姣這代晚輩所限的,不過辛步愁是例外。
至于依姣,她雖身為華延壽的女兒,很可悲地同屬禁入者之列。
不過,一般有形的限制向來就擋不住跋尸女薔絲,她曾潛入過靈樞屋,可因其對醫術毫無概念,很快便失了興趣。
「什麼爛禁地?」薔絲自鼻中哼出聲音,「還不就一堆爛書、爛刀、爛藥材和些斷手斷腳,沒肚沒腸,沒眼沒鼻的爛尸體!不過……」
她突然眼神故作神秘低了嗓,「地下那層似乎有點意思,可卻冷死人了,玄冶鐵門合緊著,我偷覷了個縫,里頭是太師父白天山冰海中帶回的酷寒至寶寒冰玉石,冰氣茫茫地,待久了肯定會凍死人的!也不知是干麼用的。」
「瞧你爹和師兄整日流連在靈屋,哼!般不好。」薔絲咭咭怪笑,「里頭養了個死女人唷!」
听歸听,依姣卻從未將薔絲的瘋話當真,這丫頭思路向來與人不同,不值得注意。
思緒間,依姣已來到靈樞屋外竹林間,再十來步便可以出聲喚師兄了。
未近屋,卻突然一陣風弄熄了她手上的燈籠,她只得扔開了燈籠,雙手捧著湯盅,正想移身,冷不防靈樞屋卻開了門。
是她爹爹華延壽!
霎時,像個犯了錯怕被逮著的孩子似地,依姣蹲低了身。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華延壽嗓音冷冽如昔。
「為什麼不可能?」是師兄!月華下緊隨華延壽出屋的正是辛步愁。
「天命不可違!」華延壽啟了口。
「什麼叫天命?什麼又是天命?」辛步愁緊握著雙掌,雙瞳著了火。
依姣睇著心驚,認識師兄這麼些年,第一次見他這種表情。
「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為這是陰謀?還是詭計?師父,您明知咱們可以讓‘他’活轉的,可為何,您從沒想過試試?」
是「他」還是「她」?
草叢間的依姣听得一片茫然。
「他現在這個樣不是好端端的嗎?」華延壽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們剩奪他應有的生存權利,摒去他應有感受世間美好一切的可能性,這樣還算好端端的?」
「這世間美好罕見。」華延壽語氣中盡是冰鋒,「多的卻是丑惡!步愁,」他冷目睇向徒兒,「對于他,你似乎逾越了醫者當有分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