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未盡,隻心端著半盆水出門,臨走前還牢牢地合妥了門扉。
她手忙腳亂急急離去可不是真為了燒水,而是急著去打鑼敲鼓,告訴大家——少爺在少夫人床上的好消息。
「對不起!」
良久後,芸娘才弄清楚那個低沉的嗓音是來自方拓儒。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芸娘心底一嘆,恨他總愛對她說這三個字,悄悄將頭伸出被褥,她低語,「這樁事,我……」她紅霞過耳,聲音幾不可聞,「盼了好久,相公!」她輕輕啟口,「不論你心底是否有我,你這樣對我……至少是個開始,我說過,不論多久,我都會等你。」
「說對不起是因為……」方拓儒也是一嘆,將芸娘輕輕摟人懷中,不論靈兒怎麼對他,如她所言,芸娘是無辜的,「我已經決定跟著劉大哥投入朱元帥麾下去創一番事業,接下來的口子,這個家,得煩勞你了。」
「說什麼煩勞??」芸娘輕啐了聲,偎在方拓儒胸前的臉上俱是幸福滿足的微笑,「妾身只擔心奉事不足,倘若真能為夫君分勞解憂,多苦芸娘都甘之如飴。」
「芸娘!」半是歉疚,半是憐惜,方拓儒幽幽開了口,「你真的是個賢妻,嫁給我,委屈了你。」
「不!一點兒也不委屈。」芸娘提高聲調,睇著方拓儒的瞳眸滿是柔情,「能有幸得與你執手,芸娘此生已足。」
方拓儒摟緊芸娘,心頭一片茫然,這樣的結局雖非他想要的,但也許……對大家都好,靈兒既可順利修得正果,而他,也不會再辜負這個純良的女子。
三天後,方拓儒與餃著淚水的芸娘及方家二老揮別。
離開了武陽村,他將去開拓另一片新的天地。
第十章
幾年拓疆軍旅生涯下來,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方拓儒已經全然變了個模樣。
昔日白淨的肌膚已讓黑黝的肌肉取代,下顎處冒生著整片無暇打理的青髭,以前他必定得潔淨身子才能人眠的習慣也沒有了,現在的他,連偶爾得睡臥在沙塵滾滾的戰場上,也照常可以一身邋遢和衣就眠。
他雖是個舉人儒生,卻因精通兵法,兼之身手矯健,入了朱元帥麾下不久後,迭次升遷,幾年下來已然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將了。
除了逢年過節,他不常回到武陽村里,這幾年里,芸娘幫他生了一雙兒女,男兒有志可以伸展,妻賢家和,按情理,這一生他應當滿足。
但他卻偶在午夜時分里,躺在沙塵漠漠的戰地上,躺在蒼穹遼闊的星空下,發狂地,思念著一個狐樣的女子。
她逼他習兵書、傳他功力,還迫使他接受了芸娘。
她什麼都幫他做好想妥了,但她若當真神通廣大,何以不幫他將所有有關她的記憶自他心底剮除?!
難道是因為她終究也是割舍不下與他的這段感情、這段回憶嗎?
自從那個如夢似幻的夜後,靈兒不曾再出現過,他雖惱她無情,卻始終沒有將她掛在他胸前的「擎天環」丟棄,那條她用了自個兒紅頭繩穿過幫他懸在胸前的罟環,那個唯一可以當作兩人曾有過回憶的憑據。
這個當日曾罟過她的寶環,如今罟著的是他的心,一顆思念著她的心。
夜里思念是一回事,日升東起,他又是一員威勢凜凜、全心應敵的大將。
這陣子與陳友諒激戰于鄱陽湖,此役水戰是歷來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兩軍鏖戰了月余之久,劉基沉吟掐著指,這一戰結局,將決定兩雄命運,通令上下將領軍卒,絕不可以輕心。
會戰開始前四天,方拓儒領了命,把鄱陽湖到長江的出口封鎖,堵住敵人的歸路,關起門來打。
兩軍的形勢,一邊號稱六十萬,一邊僅有二十萬,水軍船艦比起來,陳友諒的又高又大,聯舟布陣,一連串十幾里,而朱元璋這邊的都是些小船,還得仰著頭才能肇見敵人,兩相比較,顯得渺小而可憐。
朱元璋這邊雖在氣勢及人數、船艦體積上佔了弱勢,但卻有著經驗豐富的幕僚,作戰勇敢的將帥,上下一心,軍隊數量雖少,但在後援補給上卻要遠勝于後路被切斷,糧盡士疲,失去斗志的陳友諒軍隊。
敵方眼看已然不濟,再撐一陣子就成了,包括方拓儒在內,人人都做如是想。
這一夜,方拓儒手下一員猛將渾身是血,氣息微弱跌跌撞撞進了他的帥船上。
「怎麼回事?」
他急急趨前將垂危的部屬攬入懷中。
「將軍……對不起,那廝……也不知對方是打哪兒請來的,太強……太強了,咱們一群人都圍不住他……連火銃都制不住……」語音尚懸,人已殞矣,方拓儒又是悲傷又是疑惑,這些百子,對方兵力已弱,怎會突然起子變故?
「故人來訪,方將軍還不快出來會會咱家?」
來人聲音伴隨著嘯音響起,眾人耳里只覺哄雷似地打著轉兒,方拓儒所在的戰船上構築的木柵及營篷迎風一兜,被凌空拔起旋入江中,風勢之厲,別說杵在船心的方拓儒睜不開眼楮,就連身在船尾的幾個兵卒艄士居然也噗通一聲落入水中。
頃刻間,眾人眼前黃影一閃,一個身穿黃衣,糾髯如鐵的大漢,自另一艘船上縱躍而來,身形兔起鵠落,迅如閃電,匪夷所思至極。
俟看清楚來人,方拓儒反倒不驚了,既知是他,就算再驚天動地的本領也是應當,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正是多年前帶走靈兒的謝嘯天。
「別來無恙!方舉人!」謝嘯天雙手環臂,眼神含譏,「不錯嘛!挺有本事的,不過幾年光景,一個書生也能當將軍,還是……」他哼了聲道︰「朱元璋再也尋不著人才,爛竽也拿來充數?」
「奉勸兄台切勿‘狗眼看人低’!」方拓儒不動怒,淡淡地回應。
「你……」謝嘯天怒哼,「是嗎?那就讓咱家來試試兄台的斤兩。」語未畢,他掄起身旁‘日月神戟’霎時刺向方拓儒,一個滾身急急閃過,方拓儒模向一把單架,回身鏗鏘一響,擋了回去。
「不錯嘛!」手腳不曾停歇,一招厲過一招,謝嘯天贊道︰「瞧你這功力,肯定是靈妹妹過給你的,否則依你的本事,哼!我一招你也接不住,「這沒心肝的丫頭對你果真是不同!」
兩人雖是一般靈動著身子,但方拓儒自非謝嘯天的對手,纏斗數十招後,已然呈現左支右絀的窘境,方拓儒冷哼了聲道︰「你原先是張士城的走狗,什麼時候,又幫起了陳友諒那廝?」
「嗤」地一聲響,方拓儒胸前被劃下一道長長的口子,圍在兩人周遭雖尚有些想要助陣的兵丁,但瞧兩人殺得凶險,誰也沒能近得了殺陣之圈,見方拓儒身上斑斑血痕,謝嘯天朗笑道︰「我誰也不幫、誰也不為,向來只是個搗蛋嗜亂的份子罷了,可今天找上你,卻不為了這兩個家伙,是為了我的好靈妹妹。」
「為靈兒?!」
方拓儒聞言一個恍神,又是一刀掠過。
「這丫頭空有一副絕美的神貌,竟一意向往那清淡無欲的無色極界,」謝嘯天冷聲道︰「完全不把我對她的好擱在心底,再不久她即將升登仙品,而我,卻因為對她無法斷絕的心思兀自沉淪在此一凡界,左思右想,我都不能平衡,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阻著她。而若要對付她,最有效的路徑自是在你身上,是以……我來了!」
「你錯了!」想到對方來此並不是為了要幫助敵人,方拓儒反而心頭寬下,淡淡笑起,他死不足惜,只要別因此影響戰局即可.方拓儒輕聲道︰「閣下太高估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