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靈兒會帶些丹藥、炖品給他。
「給你,書呆!」靈兒笑著不多解釋,「補腦。」
對她,他有全然信任,她給什麼他便吃什麼,從不多問,心底卻有數,她帶來的都是好東西,一入喉,清甘回甜,脾順髒清,腦子里瞬間清明。
他曾開口讓她別再塞些價值不菲的東西給他,她卻不搭理。
她似乎以照顧他,以滿足他的需求為樂,且樂此不疲。
有時候,方拓儒幾乎想不起在從前,沒有靈兒造訪的夜里,他是怎生過的?
那天,下了一日豪雨,晚膳食畢,方拓儒慣例踱回書齋。
一路上除卻石板路外,滿地是泥濘,雨勢嘩啦啦不歇,這一夜,看來不會止了。
路過牆垣,方拓儒睇見倚在牆邊的長梯,淒風苦雨里,它看來脆弱而髒污。
莫名地,他心底冒起煩躁,行至屋里滿室昏暗,點上燭火,雖然屋里漾起暖意,他心底仍覺冰寒,這會兒方拓儒才意會過來,頃躁不為風雨,不為沾了半身的泥濘,只為了,下著雨,靈兒就不能過來了。
方才由正屋過來,雨勢正大,墨竹本要同行幫他打傘,卻讓他擋回去,最近夜里他都盡量遣遠墨竹,不為啥,只為了,也許靈兒會過來。
可雖只是個「也許」,卻也夠他期待的了。
可今夜,方拓儒顰緊眉頭睇著窗外雨幕,看這光景,靈兒該是不會來了。
集中心神,片刻後,他總算進入典籍的世界里,
窗外傳來巡更人敲梆子的聲音,子夜時分,夜雨仍是淅瀝未止,方拓儒伸展腰桿,驀然,窗欞上傳來三聲輕響,他不敢相信,片刻後三響再起,他才倏然起身奔去開門。
會是她嗎?方拓儒止不住心跳如擂。
風雨里,披著一件防水兜兒,手挽一方漆木提盒,笑意盈盈的女子,正是靈兒!
見著他,她骨碌碌的星眸光是掃了屋里一圈,繼之緩緩開口道︰「敢情你是讀書讀到周公殿里去了,大風大雨的,讓人家在外頭等半天!」她嗔怪的語氣嬌女敕嗽的煞是動人。
「真是對不住!」他急急將靈兒迎入房里,幫她取下還淌著水的兜兒,乍然見著她的喜悅傻愣愣地還留在臉上,「就因為大風大雨,我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來?」她倒是利落地幫他接了話,轉身將漆盒擱在幾上,開啟盒蓋拎出兩罐瓷盅,「一碗人參雞,一碗銀耳蓮子,」她將瓷盅擱到桌上,睇他一眼,「就因為大風大雨,夜里潮得很,風寒入侵,我想你這個書呆肯定不會照顧自己,不放心,所以還是要走一遭。」
「靈兒,」他說不出心底的感覺,那股軟柔柔又扯著疼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他只能傻傻地問出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不喜歡我對你好嗎?」她點點下巴思索,「那以後我別對你好就是了!」
「靈兒,我下是這個意思!」他急急辯清。
「不是這意思就別問那麼多,」她笑著將食物推到他眼前,「趁熱吃!」
方拓儒不再多問專心啖起靈兒送來的東西,而她,手托腮幫子笑意盈盈,認真地覷著他吃東西的模樣。
邊吃邊審視眼前佳人,方拓儒突生好奇,「靈兒,外頭風雨這麼大,你拎著個漆盒,是怎生爬過來的,更何況……」他睇著她淨白的繡鞋,靈兒愛白成痴,認識至今,她全身上下衣物加上首飾除卻白色,再無其他顏色,這會兒見她只有裙擺上沾了幾點星泥,繡鞋上竟然還算干淨,毫無狼狽,心頭不解,「更何況你又是這樣一身的白?」
「雨大不難!」靈兒笑得神秘,「我會飛!」
「飛?!」方拓儒笑了,「你指的是那些走江湖的朋友教你的‘輕功’嗎?」
「怎麼說都成,」靈兒無所謂的聳肩,「總之依我的脾氣,若我真想見一個人時,就算外頭下的是刀子也阻不住我。」
「若換成是你不想見的人呢?」
「那麼,」靈幾臉上依舊掛著笑容,眼神卻冰冰的,「那麼就算拿刀抵在我頸項,我也不會讓他見著的。」
有關靈兒的事,除了方拓儒,方家的人都不知情,有次夜里,靈兒正在他房里,恰好墨竹送宵夜來,門聲剛嘎響,一溜煙地,方拓儒見著靈兒迅捷地往他床底下鑽進去。’
偏偏那次,墨竹磨蹭了好久,墨竹與方拓儒名為主僕,卻有師生之誼,墨竹在方拓儒長久耳濡目染下,也是個喜歡在書本上下功夫的孩子,常會到少爺這兒借書研讀,遇著困擾處,也只能求助于方拓儒。
那一次為句「視民不恍,君子是則是效。」的意思,方拓儒費了不少精神才讓墨竹釋然離去,閹上門,他喊了幾聲不見床下回應,匐在地上一瞧,這丫頭竟然捱著捱著,睡著了。
自床下抱出靈兒,相處一段時日,這是他與她第一次如此親昵接觸,微亂的發髻,蛛虯散落的塵埃都掩不住她奪人神魂的清靈,甚至,在她身上,他竟嗅著一股記憶中恍若熟悉卻又完全記不起出處的軟軟甜香,他的眼神起了晦暗,瞅緊她總是微微上揚,使著壞似的菱唇,突然口干舌燥,半天回不過神。
他將她放在床上,舍不得叫醒,轉過身繼續埋首書林。
好半響,靈兒才幽幽轉醒,安然自若的神情,一如她在他房里的隨性自在,並未因著醒在他床上而感到失禮,很多時候,這姑娘,絲毫沒有世俗女子的頗多顧忌,也不知究竟是枉顧禮法,還是真的天真無邪到不解禮。
她待他,就像個深交多年的知心密友,沒有男女之分的那種。
「干嘛不叫醒我?」
她只嗔怪了一句,倚到他桌沿,支著顎,在他身旁坐定,陪他看書。
「看你睡得香沉,不忍心,你倒有本事,這樣也睡得著?」方拓儒睇她一眼,其實心中頗為不舍,「下次別再躲躲藏藏,見不得人似的,我幫你引見,墨竹和你年齡相當,不難溝通。」
「墨竹不難,別人難,」靈兒不介懷,一個聳肩,「孤男寡女處一室,即使咱們光明磊落,傳出去對你這秀才的名聲總不好。」
平日總當她不懂禮,原來她懂得,只是不在乎。
「你淨顧著怕傷我名聲,卻不怕傷你的?」」我和姥姥沒名沒氣,孤魂野鬼似的,」她吐吐舌笑,「不打緊!」
方拓儒沉默,心底有數,他和靈兒這樣往來畢竟與禮不符,雖說她來訪只是和他對弈,論經典,哼幾段曲兒,間歇,兩人會取笑逗弄,卻絕未做過半點逾矩的事情,但在那樣的社會風氣里,這樣的情誼仍是驚世駭俗,一個閨女夜里翻牆進了男人書齋,這事兒若傳開,肯定會講爛了鄰里街坊的嘴,方拓儒向來循規蹈矩,不曾做過任何逾矩的事情。
但,只要事情涉及靈兒,他就是沒法子控制自己,他喜歡見她,喜歡听她的聲音,喜歡看她的笑臉,欣喜她的聰慧,喜歡有她陪在身邊,即使,他明知,一個月後,他即將迎娶沈芸娘。
對于靈兒的心思,他向來理不清。
他原是個拘謹守禮的男子,為了她,他已然不認識自己了。
「不須如此困擾!」像是知悉他的心事,靈兒突然冷下臉,立起身擬離去,「我現下離開,不會再來叨擾!」
「靈兒,別走!」方拓儒急急起身挽留,情急之下卻觸著她女敕雪似的柔荑,電擊似地,他猛然放開,邊漲紅臉邊囁嚅著失禮,卻還發急著解釋,「你別多心,我沒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