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他幾乎要忍不住笑出來了。誰能告訴他,事情怎麼可以荒謬到這個地步……
以往歷經的心酸和逃避、近來歷經的猶疑和掙扎在腦中輪轉,他越想越可笑,最後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每笑一聲,心髒就揪痛一次。
然後,像他的發笑那樣突然,他收住了笑,看向她時,目光如炬。
「像這樣傷害人,會讓你覺得開心嗎?」冷冷拋下這麼一句話,他拍桌而起,連聲再見也沒有,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五章
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關在房內蒙頭睡了一整天。
一覺醒來,窗外夜深,拿起床頭鬧鐘一看,竟已是凌晨時分。走下床,打開房門,家中已全面熄燈,目光投入無窮的黑暗中,倍感淒冷,趕快又回到床上,想再次入夢,卻發現自己有了時差。
他們之間,明明極投契,卻也像是有了時差一樣,無法合拍。
嘆了口氣;經過充分休息,此時他的情緒已冷靜下來,思路也清晰許多。
他想,自己一定是氣昏了頭,才會把話說得那麼重吧。
唉,相交多年,又不是不了解她的個性,與其說是好逸惡勞,不如說是精打細算,思考方向總是瞄準以最少的風險獲取最安穩的利益。
依然記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個女孩用一雙晶亮的眼楮看著自己,笑嘻嘻地提議要跟他共創所謂雙贏局面。
想必這回的說法,也是她自認雙贏的一條妙計吧。
而不管怎麼說,這都只代表一件事|她不夠喜歡他。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做到不把他當對象。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堅持當朋友比較好。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這麼怕麻煩。
分析的同時,氣慢慢消了,心頭釋放出的空間被灰暗的沮喪逐吋逐吋取代,就這樣抑郁地輾轉到天亮,才心情很糟地準備去上班。
拿起桌上的手機要帶走,開了機,發現有一則新簡訊,他動作一頓,過了幾秒才按下確認閱讀鍵,入眼的內容是︰
真的、真的對不起,但是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想傷害你。
那是她的來訊,字字惶恐。
他注視那則訊息,目光變得深遠,仿佛見到很久以前,那個拿著一支棒棒糖站在他面前,即使不知自己做錯什麼,也誠心祈求和解的女孩。
就在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已經原諒了她。
因為她在自己心中太具歷史、太有分量,他是一輩子也無法跟她決裂的。
不生氣了。心中的情緒迷迷茫茫,那是怒火燃燒殆盡之後,分不清是無奈或悲哀的余燼。
收起了手機,出發前往公司,想不到一進門就听到熟悉的咆哮︰
「Dory!餅來告訴我這是什麼……為什麼背景會用這麼復雜的花樣!」
是工作室人稱老大的資深設計師在發飆,受氣包是他的新任助理蔡小姐。
她尚是生手,面對上司的疾言厲色,惶恐無措,囁嚅解釋︰「因為……實際畫出來之後,感覺有點空洞……」
「問題是我有說可以這樣嗎……你不要隨便幫我決定!你看,被你這樣一搞,整個感覺都不對了嘛!嬰兒用品的海報,氣氛要柔美,要充滿母愛,現在被你加上這些有稜有角的幾何圖案,這種錯置感就像收集了七龍珠、召喚出來的卻是神燈里的大魔神一樣,你懂不懂有多奇怪……」
眼見助理被訓得面無人色,羅沐馳出面緩頰︰「好啦,老大,一大清早別生這麼大的氣,讓她開了檔案馬上修改,幾分鐘的事而已。」
老大睨著不敢抬頭的助理,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等下你改好了再給我。」臨走之前,余怒未消地低罵︰「怪不得叫Dory,真是多余。」
就是要多損一句就對了。即使習以為常,羅沐馳還是有點啼笑皆非,隨即暗自嘆了口氣,慢慢走到自己座位上,卻是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那自是因為朱皓音。
其實她已將她的決定清楚告知,他該想開,卻為何郁悶?上班時間,滿腦子不是工作,而是那個趕不走的身影,那些忘不了的從前。
不期然憶起,高三那年,他參加視覺傳達設計學系的甄試,繳交送審資料之前,不慎讓一場大雨淋毀了自己的作品集,她得知後二話不說前來相助,兩人一起在圖書館泡了一個禮拜多,每天趕制,直到圖書館打烊才回家,總算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完成。當他被通知錄取時,她簡直比自己還開心,笑嚷著要拉他去狂歡慶祝,那喜不自勝的模樣至今仍深印在他腦海畔。
啊,他開始懂了。一個人在失意時所得到的支持,最是令人永志不忘,所以他無法輕易放下她……然而事到如今,他難道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嗎?
越想越心煩。到了中午,卻沒什麼食欲,他拿了杯子到茶水間準備用,即食沖泡麥片解決一餐,不意見到飲水機前已站了人,是早上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助理。
听到背後有腳步聲,她慌忙抹抹臉,回過頭來,見他手持馬克杯,連忙退開身。「不好意思,擋到你了。」
「不會。」瞥眼她的紅眼眶,顯而易見是躲在這里偷哭,他心中頓生同情。
「剛才真是謝謝你。」她趁機表達感激。
「不客氣。」他溫言安慰︰「你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他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記仇、不藏私,跟著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而且他很肯提攜後輩,就是脾氣火爆了點。」
「他對以前的助理也總是發這麼大脾氣嗎?」她惶惑地低聲問道,顯然被那句「多余」的評價剝削了自信。
「放心吧,不是只有你的名字被他拿來作過文章。」羅沐馳微微一笑。「以前他也說我︰‘怪不得叫Francis,煩死了。’」說不定他慣用英文名字稱呼助理就是為了練習罵人的創意。
「咦!你當過他的助理?」她驚訝地張大嘴。
他點頭。「剛進公司時。」所以易有同理心。
老大的設計風格豪邁,卻對小地方異常堅持,起初他也常為此挨刮,听到都會背了,尤其是那句;我有說可以這樣嗎?你不要隨便幫我決定!
思緒毫無預兆地在此定格空白期至少持續五秒以上,才像終于在混亂打結的毛線團中找到線頭,進而恍然大悟。
她自顧自地下了定奪,似乎忘了他也該有決定權。不過,這不能怪她,因為連他自己都忽略了,還下意識消極起來,仿佛默許「可以這樣」。
對于心系已久的她,他難道只能選擇放棄?不,此際他越想越奇怪,如果她是對自己毫無感覺就算了,但听她所言,分明對他不無好感,為什麼他就得任由她專斷獨行、不顧己願就輕言撤退?
她認為當朋友比較好又如何?!言听計從又不是他的義務。
她不夠喜歡他又如何?又不是差一個字的「不喜歡」那樣毫無可為。
如受當頭棒喝,閉塞多時的思路在此時豁然開朗。他終于明白,糾結心中一整個早上的情緒不是郁悶,而是不甘;不甘于事情這麼輕易就成定局、不甘什麼努力都沒做就得放手——開什麼玩笑,這到底是哪門子道理!
仔細想想,他對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順了。是時候讓她知道,若她以為從國中開始,他們之間每件事都一定能達成共識,那她就錯了。
心中的火花死灰復燃,啪茲一聲,像是保險絲終于被燒斷,連帶把過往的所有乖巧壓抑燒個精光,新生一股豁出去的勇猛干勁取而代之,他放下馬克杯,改變主意,要外出好好吃一餐以補充備戰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