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來到他身邊。
「你不是每次都罵我會得肺炎?怎麼自己還抽?」話語是責備的,但口氣卻是輕柔且溫和的。「而且,你不是早就把我的菸都丟了嗎?」
「……我知道你偷藏了好幾包,放在廚房櫃子的糖罐後面。」
依斐失笑。「你真了解我,我特地找你不在的時候藏的。」
翔文也笑了起來。「那是因為你藏的地方很沒創意,我爸以前也喜歡藏在那里……」
突然講到不願提的一個人,兩方又頓時沉默了下來。
翔文默默地,將蠟燭一根一根插上,在插第二十根時,翔文突然說話了。
「今天,我告訴我父親,在這一次的聯絡之後,我就會正式斷絕與他的父子關系。」
依斐聞言一陣愕然。
「你說什麼?!」
翔文轉頭,看著依斐。因為太過壓抑,反而顯得沉靜,許久,他才緩緩地說︰「依斐,你不是總罵我不能體諒我的父母?」
「我只是覺得,父母也是凡人,也有犯錯的時候。」依斐反駁地說。
「那一夜,十年前的生日那一夜,我們在山洞被大人發現後,你就被姑姑姑丈帶回台北了。」
「對,我記得我回來時,我一直問他們你的消息,可是爸媽都不肯說。為了這個,還和我爸媽鬧了好幾天的脾氣。」
翔文苦笑。「姑姑姑丈是好人,或許是不想道人是非吧!」
「所以你只知道,我不是我爸的小孩?」
依斐點點頭。
「我是我母親借別人精子所生的小孩。」翔文的聲音有些壓抑的痛苦。
依斐怔楞。
翔文繼續說著︰「當時,我父親非常想要一個孩子,伯父們給我父母很大的壓力,他們結婚五年,一直都沒能懷孕。我父親好幾次都很沮喪,母親也很難過,于是她到她的一位醫生好朋友那里檢查。她一切正常。但我父親礙于男人的自尊不肯去,于是母親瞞著父親,偷偷將父親的精子送去檢查。結果是我父親的問題。父親根本生不出孩子。母親很難過,但不敢告訴他,于是母親的好友醫生建議,利用別人的精子來人工受孕。母親同意了,于是生下了我。」
依斐驚訝地說不出話,難怪自己爸媽什麼都不說。
「可……可是,這樣看來,小舅媽沒有任何的錯啊……」
翔文繼續苦笑說︰「于理而言,我母親是沒錯,但于情而言,她的確是欺騙了我父親。」
依斐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
翔文繼續說著︰「母親生下我之後,父親非常非常地疼我,但是,因為有一次我出了個小車禍要輸血,父親想輸血給我時,居然他的血不能給我。」
「為什麼,你和小舅的血型不是一樣的嗎?」
翔文苦笑︰「我母親可能當初就是想血型一樣,我父親一定不會發現,但我的血型是A型Rh陰性,這是有強大遺傳性的。父親有一點疑心,就做了檢查,生日那一天,父親所接的電話,就是DNA檢驗所打來的。」
翔文深吸了一口氣︰「一開始父親暴怒,根本不听母親的解釋,而後,他知道真相,也許因為心里難以接受,他一下子對我很好,一下子對我很壞很壞,好幾次在大雨之中把我趕出家門,但又突然把我抱回去大哭。那三個月,我真的很混亂,也很受傷。」
依斐看著翔文,心中有著無限的憐惜。一個九歲的孩子,怎麼能禁得起父親這樣反覆無常、忽冷忽熱的對待呢?
翔文繼續說著︰「而後,父親覺得待在台灣的壓力實在太大,于是與母親協議住到美國換個新環境,一切重新開始。但當時的我,只想來找你。」
「所以你離家出走來找我,還給我了一個熊熊鑰匙圈。」
「對,我當時只想跟你在一起,我甚至幻想著,最好姑姑姑丈可以收養我,這樣我就可以遠離父母︰水遠跟你在一起。」
依斐笑說︰「你現在實現了心願,住到我們家了。」
翔文低了低頭,沒有回應依斐的話,只是繼續訴說著往事。
「到了美國,前兩三個月還好,但後來,又恢復了在台灣的狀況。大概是第八個月還是第九個月時,父親又發作,把我丟出紐約的家,大叫著不想再看到我,並將門鎖上。當時我又餓又累,只想坐地鐵去市區媽媽的公司找媽媽。但中途,我被一個拐帶小孩的黑人綁架,等警察找到我已經是三天後的事。」
依斐看著翔文,不敢相信這種像電影般的情節,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母親再也不能原諒父親,訴請法院離婚。于是在律師那里,我是最後一次看見父親,直到今天。」
依斐執起翔文的手,安慰地說︰「小舅媽很偉大,保護了你,也照顧你。」
「偉大?」翔文冷笑了起來︰「是,她真的很偉大,原先,我也這麼認為,覺得一切都是父親不好。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母親在美國那一年,因為與父親一直都有疙瘩,她其實已經另外有情人了,就是當初的那位醫生朋友。而如今,她要與這個醫生朋友再婚了。」
依斐沉默了一下,才說︰「小舅的狀況這麼糟糕,小舅媽會愛上其他人是情有可原,你不應該怪她。」
「如果是任何其他人,我都會祝福我的母親。」翔文痛苦地低下頭。「但他不行……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依斐楞傻,她听不太懂。「什麼意思?」
「他是我的親生父親,當初提供精子給我母親的,就是他。」
「怎麼會?精子銀行不是不可以透露捐贈者的名字嗎?」依斐驚駭。
「那個男人根本存有私心,他從年輕時就暗戀我的母親,我母親當時愛的是我父親,所以當我母親為了這件事情求助他時,他居然利用了這個機會,將自己的精子給了母親。」
「他……你的親生……」依斐也已經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個人。「這一切都是故意的嗎?小舅媽不會覺得自己被欺騙了嗎?」
「他對我母親真的很好,對我也曾經很好,但當我知道真相時,我再也不能相信他。于是他們再婚的那一天,我沒有參加,買了機票坐回台灣。」
翔文將臉埋進手掌中,寬闊的肩因為極度痛苦而顫抖著。
依斐萬分疼惜,上前將翔文摟進懷里。
翔文依然遮著臉,用著幾乎听不到的聲音說︰「依斐,你知道嗎?我覺得我的人生像場笑話,我什麼都不能相信了。這九年,我在美國,要不是憑著一點自制,我可能已經放棄自己,也許酗酒,也許吸毒……我沒有放棄自己,就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告訴我父親,我已經長大,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但我是夠資格當你的兒子……但如今,一切一切都是玩笑,我覺得我的出生根本是個錯誤,我根本是個不該出生的人。」
雖然客廳里沒有開燈,但在幽暗的燭光中仍然可以看到翔文的眼楮里閃著淚光,就在抬起頭的那一霎那,淚滑了下來。
依斐心疼地伸出手,抹去那滴淚,但一抹去,翔文的淚又再度掉了下來。
依斐只好用雙手輕拭著翔文的淚。
翔文終于崩潰,他將頭靠到了依斐的懷中,她緊緊地擁著他。
不同于十年前的那一天,翔文只是無言地哭著。
依斐讓他盡情的哭,她拍著翔文的肩,像母親拍著嬰兒一般輕柔地安慰著。
「翔文,你的出生絕對不是錯誤,也不是一個笑話,你的存在絕對有意義,起碼對我而言有很大的意義,沒有你,我當不成三合院的孩子頭目;沒有你,我的童年蒼白無趣;沒有你,我也沒有辦法那麼快從失戀中站起來;沒有你……也許雷依斐就不是雷依斐了,你知道嗎?翔文,就如同我們在洞里發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