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自己常常挨揍。
比如說那個雪晨,「他」站在門外,雪都快要積到他膝蓋深了,而師父呢?她明明一直站在窗邊偷看,卻怎麼也不肯開門。
一樣的戲碼看了好多年,小小的莫十五也曉得該仗義執言了。
「師父啊,妳要讓他站在外面多久?再不答應他,妳自己也要老了欸!」
啪!
當時師父一掌就下來了,還夾著一句怒吼︰「你說話愈來愈不中听了!」
想到這里,莫十五無意識地模了模左頰。師父跟月憐打的是同一個地方--當然師父打的痛多了。
是嗎?他說話不中听啊?
分明是師父太殘暴吧?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說話有什麼不中听的。
可是,那句「隨便」換來月憐的一巴掌之後,莫十五開始反躬自省起來。
他也許、大概、可能……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
月憐的性子比師父柔多了,沒想到她一生氣,反而比師父更難打發。師父總是打完了就氣消,而月憐打是打了,接著卻一連五天不跟他說話。
怎麼辦才好呢……
困。莫十五點頭,馬車行進的速度跟牛車差不了多少。
他和月憐一路往西北走,夜里若是趕不到可以歇宿的店家,她就在車里和衣而睡,而他在外頭,隨便就著草地上、樹下,湊和著也是過了好幾夜。
但他已經失眠五天了。
這五天入夜休息時,他總像只猴子一樣在緊閉的車篷外跳上跳下,又想跟她說話,又怕她不理睬自己。
「呼啊……」一困起來腦袋就空空。該怎麼逗得月憐氣消呢?
半夢半醒問,兒時記憶的某個情景緩緩浮現--
「送妳琉璃鏡,是要讓妳妝點妳的花容月貌;送妳鴛鴦釵,是要陪襯妳那頭烏亮美麗的秀發;送妳珍珠貝粉,是要妳的肌膚更顯含脂凝碧;送妳牡丹芍藥,是要它們襯得妳人比花嬌……」
一長串的贊美之詞從「他」嘴里吐出來,大氣也不喘一口。
莫十五那時正在隔壁房裝睡偷听,听了這麼一串話,一時之間只覺得寒毛直豎、呼吸困難,滾落到床下的雞皮疙瘩只怕三天三夜也撿不完。
他提心吊膽的繼續听著,本來以為「他」一定會被師父打飛到院子里,哪知「他」話一說完,師父非但沒動手,還很嬌很軟的「嗯」了一聲。
莫十五耐不住好奇,冒著生命危險爬下床,輕輕悄悄地模到房外,從窗縫間向里頭偷瞄。
只見師父紅著臉,螓首垂得低低的,縴手被「他」握在手里,而「他」正帶著笑意放肆地輕吻她額頭。
從小小的窗縫問再往旁邊看去,鮮花明鏡、胭脂水粉、綾羅綢緞……「他」帶來賠罪的禮物金光閃閃的堆了滿桌。
琉璃鏡、鴛鴦釵、珍珠貝粉、牡丹芍藥……
莫十五又想起,當前些日子進小鎮歇息打尖時,路上的小販也是這麼招呼他的……
「胭脂水粉、腕釧耳墜唷!這位小扮,買點東西送給貼心的姑娘吧!」
「貼心的姑娘……」
腦海中的小販滿面笑容地點了點頭︰「是啊是啊!送她一盒胭脂,再說兩句好听話,她肯定會很開心的!」
「會很開心……」
對啊!怎麼會忘了呢?「他」也曾經背著師父偷偷對他說過,只要是姑娘家,都喜歡收點兒小東西、听幾句好听話的。
路邊稀稀落落的經過了三兩人家,前方不遠處應該有村鎮可落腳。
「買個玉佩送給她,然後說……說這是要襯得她腰如弱柳、搖曳生姿……」
想到這里,莫十五心情方霽,一掃連日來的苦悶。
「叱!」馬韁輕快地一頓,露出笑意的唇邊哼起村歌來了。「月亮白光光……」
坐在車里打盹的月憐被刺耳的怪聲音給擾醒了。
靶覺到馬車的速度忽然加快,她連忙伸手扶著車壁以穩住身子。
「好吵……什麼聲音?」她仔細一听,發現聲音是從前方傳來。
「月亮白光光,賊來偷醬缸……」
是歌……莫十五在唱歌?曲調似乎在哪兒听過。
「賊……來偷醬缸啊……賊啊……來啊……偷啊……」
他的歌聲老實說起來有點慘烈,特別是忘了詞兒一直重復同一句時。
她揉揉額角,頭隱隱地痛了起來。
五天來,月憐夜里也沒有好好睡過,她心思煩亂已難入睡,再加上原本就淺眠,如何能夠無視在外頭跳來跳去的莫十五?
她也一直在想著自己揮出去的那一巴掌。
其實並沒有生多大的氣,只是當下怎麼也忍不住。沒過多久,她的氣就消了,和莫十五臉上的掌印一起留下來的,卻是怎麼樣也揮不開的尷尬。
她沒有辦法主動開口跟他講話。
「好煩惱……」該怎麼打破這樣的僵局?
「賊來……偷啊……」
還想不起下一句?又粗嗄又嘶啞的歌聲還在重復同一句,她听得煩悶之極,伸手摀住了耳朵。
他心情很好嘛。她扁了扁嘴,不知此時心頭的氣惱究竟打哪兒來。
自己這麼煩惱……
「醬……缸啊……啊啊啊啊--」難听的歌聲尾音忽然拖成一聲叫喊。
「怎麼回事?」月憐一驚,急忙起身欲拉開車簾察看。
她還未及伸手,只听見拉車的馬匹長聲尖嘶,馬車車頭猛轉,帶動車身往旁一甩,車身往左邊翻倒,車里的她跟著行李一同滾了幾圈,重重撞上了車壁。
「好痛……」她撞得頭昏眼花,金星亂冒,整個人跟行李壓成一堆。
耳中听見馬兒還在噴氣,四蹄不安地在泥地上踏出叩叩聲響。
發生什麼事了?她想站起身來,卻使不上力氣,左踝傳來陣陣劇痛。
「月憐!妳還好嗎?」車簾「嘩」地被扯開,莫十五灰頭上臉的探進半個身子,焦急地問道。
「不好……你怎麼駕的車……」難道是偷偷要報那一掌之仇嗎?
一看到她蒼白的臉色,莫十五表情一變,直接踏進了翻覆的車中,七手八腳地把她身邊的東西全都搬開,慌張地問道︰「哪里疼?哪里摔傷了?」
「左腳……」她痛得冷汗直冒,一瞥眼,卻在他泌汗的額角看見了一道醒目的紅色痕跡,不由得一怔︰「你流血了。」
「喔。」他抬手隨便在額角擦了一下,對自己的傷漫不在意,俯小心翼翼地掀起她裙腳察看。見她左踝微腫,知道她扭傷了,立刻伸手除去她腳上鞋襪。
「痛!」她縮了縮腳。
「妳忍一忍,我看看。」他輕按她踝骨檢查。
「唔……」她依言強忍著痛,目光落在他面上,忽然發現他的臉好紅好紅,而且……「你的額頭又在冒血了,好多血。」看起來好可怕。
她一開口,莫十五的臉色就愈來愈紅,一路紅到頸根耳朵去︰而他額上的血注也隨著脹紅的臉色愈冒愈多,婉蜒過臉頰,流進衣領中。
「我……」他胡亂擦著額頭,講話的聲音听起來很艱困︰「我沒有關系,只是剛剛摔下車時用頭著地而已。」
「用頭著地……」而已?
月憐聞言瞪大了眼,正想說話,忽然瞥見車簾外有張蒼老的臉正不安地望著車里。
她扯扯莫十五的衣袖。「車外有個老伯,他是誰啊?」
「就是他害我們翻車的。」莫十五沒好聲氣,轉頭就罵︰「我說老伯啊,道旁盡有大樹大石可以躺,你沒事睡在路中間干什麼?你不要命,我們可還要哪!」
「這位小扮,老漢不是故意的,老漢身子骨不大硬朗,今兒個原想背柴進城去換點米菜,哪知走沒幾步就月兌力眼花,老漢實在也是沒有辦法……老漢那口子娶進來跟沒娶一樣,成天關在柴房里念佛,念著念著就這麼早早走了,沒給我留下半個人丁,老漢也只好一個人這麼過活啦。說到日子可是愈來愈難過了,也不知道這個時局是怎麼一回事……」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話中內容早已偏離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