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子京直盯著他,等著他接下去的話。
「唉,你別這樣看我,一時間,實在很難說個明白,我看這樣吧……」李陵站起身來,往桌子上丟了個銀子,道「你跟我走一趟翠堤書苑自然就會明白了。」
翠堤書苑可說是倚著西湖而建成的,前有西湖美景,後有西堤山屏障,風景格外秀麗,書苑里不時傳出的瑯瑯讀書聲,襯得西湖更加清麗。
「你要我看的人呢?」一行三人站在柳樹蔭下的隱蔽處,窺視著對面的穿廊。
「噓,等等,就快來了。」李陵示意他噤聲。
忽爾,一陣鐘聲響起,孩童的嘻鬧聲自課室中蜂擁而出。
「李先生,我爹說要請你到家里作客,娘想要替你介紹個好人家,你一定要來喔。」
一個童稚的聲音隨即響起。「不行,李先生以後要做我娘,不能去你家。」
「才不是哩……我娘說……」另一個聲音又搶著說話。
「好了,好了,李先生哪兒都不去,永遠當你們的李先生,這樣成不成?」一個溫婉清麗的笑聲安撫了所有的孩童。
駱子京震驚得無以復加。
雪凝?!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聲音。這個伴他度過多少晨昏的悅耳聲音。
一抬眼,駱子京的一顆心簡直就要飛奔而出。是雪凝!活生生的雪凝就站在他眼前。
他邁開步伐,毫不考慮地朝前奔去。未料,卻一把被李陵硬生生扯住。
「你這是干什麼?!」駱子京回頭,卻又擔心雪凝自他眼前消失,隨即甩開李陵往前沖;然而李陵卻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放開我!」他簡直就像只狂暴的獅子,亟欲排除一切障礙得到獵物。
「子京,你冷靜點!她不是雪凝。」李陵的話轉移了他的注意。
「不可能!」他再度看向眼前的女子。她的美、她的笑、她的一切,都說明了她就是雪凝。
一旁的黑翼也處在震驚中無法言語。這簡直就是太不可思議了。要不是知道酈姑娘已經死了,他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那就是酈姑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說她叫李月娘。」
「你跟她見過面了?!」駱子京震驚地回過頭。「而她卻不認得你?!」
‘沒錯。」李陵點點頭。「她的神情就像是從沒見過我這個人。在事情還沒確定之前,我只得配合她的態度,讓她以為我確實是認錯人了。而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什麼破綻。
所以我……需要你的確認。」
「她是雪凝。」駱子京毫不考慮地回答。
「你確定?」李陵問。
駱子京肯定地點頭。臉上的神情忽明忽滅,似是正忍受著極大的喜悅沖擊。
「王——那我們——」
「不。」駱子京打斷了黑翼想說的話。「她現在不會想見我。」想起她的決絕,他的胃又是一陣抽緊。
「沒錯,」李陵點頭。「如果她連我都不願相認的話,自然更不會想看見……你們,現在貿然前往,只怕會把她給嚇跑了。」
「我們先回客棧去。」駱子京的神情十分篤定。
「嗯,這事需要從長計議。」李陵點頭。抬眼看見駱子京眼底明顯的感激,他連忙道︰「喂,你先別謝得太快,我可沒說要自動棄權啊,這回我是不會這麼輕易就把她讓給你的。」
駱子京微微一笑,道︰「咱們各憑本事吧。」
這一回,他會用真心贏回雪凝對他的愛。
四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
自滔滔江水中爬至岸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酈雪凝了。
江水淹過她的身子,淹沒她的意識,當時的她,只想一死了之,逃開黑王的陰影,逃開解不開的心結,逃開人世間的一切。隨著江水載浮載沉,她感到極度的痛苦,包括和心靈被活生生撕裂的痛處。
突然,所有的痛處在瞬間都消失了,她掙扎著張開雙眼,一片黑暗,只見一道令人無法逼視的強光在不遠處閃爍,仿佛在催促著︰快,酈雪凝,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她奮力想要站起,拖著疲乏的身子往前邁進,隨著她每一個步伐,光線卻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渺小。
等等我啊!別丟下我!雪凝吶喊。她無法發出聲音,但那發自內心的呼喊卻像傳了出去,那光線又變得強了些。
她知道,那是她該去的地方。只有到那里,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等我!她邁著顛躓的步子前進。
但此時,一聲強而有力的呼喚傳人她腦海,震懾了她的心弦。剎那間,她無法思考,也動彈不得。
雪凝——
聲音再度傳進她耳中。那是充滿了悲泣、悔恨的痛楚之聲。是子京?她不敢置信地回頭,卻什麼也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無盡的黑暗。但隨之而來的,是駱子京如潮水般源源不絕的呼喚和吶喊。
不——不要再叫了——雪凝無法承受地跪坐下來,掩耳的雙手抵擋不住陣陣傳入內心的呼喊。她想抗拒,卻無法不想起他。她想絕情,卻不忍听見他悲痛呼求。
不要,求求你放過我吧!子京,不要再喊了——她近乎絕望地大叫。
亮光在瞬間消失,一切又陷入一片黑暗。只留下倒臥在地上的她,和在她耳邊揮之不去的聲音。
當她再度睜開眼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藍天、綠地,還有鳥兒的吱喳聲。她抹去臉上未干的淚痕,淚水仍控制不住地肆流著。
她才知原來人在無意識中,淚水依然流、傷痛猶不息……
她的半個身子仍浸泡在江水中,水寒刺骨。沒死嗎?她忍著凜寒,困難地翻過身子,掙扎著爬上岸,倒在綠地上喘息不已。
這樣還死不了嗎?她仰望天空,露出苦澀的笑。更諷刺的是,是他的呼喊「救」了她——如果仍活在世上算是得救的話。
她絕心一死,是為了他;她的「大難不死」,也是因為他。難道她的生死就這樣操在他手中嗎?
不!她閉上了雙眼。酈雪凝已經死了——早在投河的那一刻起就徹底地消失了。她這樣告訴自己,從現在起,她要為自己而活、為重獲的新生而活。
一個不屬于任何人的女子——李月娘。
「月娘,這位是咱們書苑新請的夫子.駱子京先生。駱先生可是從京城來的舉人呢。
駱先生,這位是李月娘,我們書苑唯一破格擢用的女教塾,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往後,大伙兒就都是一家人了。」林苑長上殷勤地為他倆介紹。
駱子京?她陡地一震,表情明顯地改變。以為早已遺忘的過去一瞬間浮現在她腦海。
原以為再也不會听到的三個字,竟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面前。她的心,莫名地糾結。
「在下駱子京,還請李先生多指教。」
「哦,哪里,駱先生客氣了,月娘不敢當。」真傻!不過是相同的名字,就讓她慌了心思.不是已經決定要拋開一切了嗎?
這個也叫駱子京的男子,生得極其平凡。和「他」全然沒有一個共同點。一個是老實的讀書人,一個是叱 陰冷的黑王,任誰也不會把他們二人聯想在一塊兒。但……他的身形和眼神……卻讓她……不,怎麼可能呢?她實在是太多心了。
強壓下心中的悸動,她點了點頭禮貌地道︰「月娘見過駱先生。」
「李先生請不必客氣,叫我子京就可以了。往後還得請李姑娘多多關照。」駱子京拘謹地打了個揖,一副靦腆的模樣。
瞧他這樣子,她才放心地笑了。
她在緊張什麼呢?她暗笑自己。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跟「他」有半絲關連。「哪里,駱先生別客氣,往後大伙互相關照也就是了。您就叫我月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