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他說得極輕,輕得一如飛絮飄過她的耳;卻又極沉,沉得猶似大石壓住他的心。
「你說什麼?」她沒听清楚。
「沒什麼。」吸取飽滿墨汁的筆尖,靠近合同。
對,就是這樣,快簽,快簽!她期待著,在心中吶喊。
懊落筆的時刻,他的手卻不由自主頓止。
見他狀似猶疑,平安的心跳幾乎也跟著頓在半空中。
「你反悔了?」那怎麼成,他答應過她的!
「我不做有機會後悔之事。」
「那你的左手抓著右手,是怎麼回事?」剛好右手又拿著筆。
哦,是嗎?
龍炎天定楮一看,果然,他的雙手正上演著「夫君從軍行,娘子情依依」的夫妻離情戲碼,他笑笑的將左手放掉。
「沒事。」
「既然沒事,煩請動筆。」平安比了個「請」的手勢。
吸取飽滿墨汁的筆尖,再度靠近合同。
平安的視線緊凝著正在移動的筆尖不放。
對,再靠近,再靠近一點……
筆尖踫到紙張的那一剎那,再次靜止不動。
她鎮定的目光從筆尖游移到他持筆的手,很好,這回左手沒有來阻撓;目光再從他持筆的手游移到他挺毅側臉,看見他眉宇間相攏的遲疑。
她提在半空中的心,倏地往下墜落,小嘴一扁——
「還說你沒有反悔!」
「你先別氣,我只是在琢磨該寫名好、抑或字好。」他安撫道。
「炎天是你的字?」
「是我自個兒起的字,怎麼樣,比起那糟老頭取的名有格調太多了,是不?」
「好,就寫「炎天」二字。」修長指尖所持之筆,開始在紙上移動。
是嗎?平安總覺得他眉宇間的遲疑,並非來自這種昭然若揭的決定。
隨他高興吧,反正她也不認為他簽了本名後,會承認那人即他。
那麼,他到底在猶豫什麼……
在平安低忖深思的同時,一如龍炎天外貌放逸清俊的字體翩然落定,她的心頭反而益發沉重,沉甸甸壓在她心窩的困惑,猶似那力透紙背的濃黑墨色一難尋一絲光彩。
她應該如釋重負的,她應該歡欣雀躍的,因為她終于能向少主交差、終于能回家了,可是她沒有,那股頓失重心的失落因何而來?就像好幾回龍炎天放開兩人相握的手時,她胸口泛起難以言喻的感覺一樣……
可是現在,他們的手並沒有相扣在一起呀?
「安兒——」
「我很開心!」龍炎天話還沒說完,就被平安搶先,欲蓋彌彰的掩飾心口的紊亂與她自己才知曉的……口是心非。
「我知道你很開心。」他皮笑肉不笑,讓人探究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呃、多謝龍大夫。」她道完謝,便惶惶然要收起合同,突地,他修長有力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制止她的動作。
「慢收,墨漬未干。」
「喔……」她依言撒手,雙手局促的絞在腰間,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汗顏。
天呀,她在干嘛?連初習字的孩童都知道,要等墨干了以後才能收起字帖,她居然——唉,好丟臉……
等待墨漬風干的同時,龍炎天沒再開口,僅是注視著她,用著仿佛想一次將她看足的力氣注視著她,周遭彌漫的尷尬、沉默都人不了他的眼。
被他看得發慌,平安抓住了糾纏于心的眾多迷惘中的某一個,囁嚅問︰「阿清姐方才說,你看不到我的氣數……是何意?」
龍炎天斂眉,起身走人拱形雕梁後的內室。
「那屬我私人範圍之事,你不必多想。若沒有其他事,你先出去吧。」
第九章
向晚,夏陽的殘熾余暉掩映著天邊柳岸。
曲廊蜿蜒宛若蟠龍盤據的湖面瀲艷波光,倒映一抹湖綠倩影。
「阿清姐。」另一道藕色身影靠近,縴窕倒影加入湖面。
阿清望向來人,紅唇揚起笑意。龍家兄妹是胡漢混血,龍炎天渾身上下散發南方人的清雅飄逸,阿清則擁有北方人的爽朗健美。快人快語的她看出平安的欲言又止,便了然問——
「平姑娘,我大哥什麼都不吭,所以你只好來問我,對吧?」
平安對阿清的料事如神感到微訝,隨後點點頭。
「其實龍大夫也不是什麼都沒誑,他說那是他的私事,要我不必多想。」見他沒有繼續談話的意思,她也不好再纏著人家問。只不過她仍舊納悶,要是「氣數」
那件事與她無關,為什麼老爺爺與阿清姐對她會有那種驚奇的反應?她想不透。
「怎會與你無關,天底不同這事兒有關的,應該就只有你一人了!世事總有例外。」阿清百感交集的看著平安,眉眼間大抵是欣慰之色,為了體恤平安愈蹙愈深的眉頭,她開門見山直道——
「我大哥能看出旋聚于人們眉心的氣數,那是生死簿上注定好的命數,若欲試圖改變,他能救活原本生命即將消殞之人。但你例外,他看不出你的氣數。我不是在說神話故事,他的特異傳承自我爹。」
「有……這種事?我又怎會是例外?」平安驚愕低呼。
「這兩個問題都問得好,或許是上蒼的賜予、老天爺的捉弄、神明的考驗,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理解。」阿清言語中閃著譏諷。
「……」平安仍處于震懾狀態。
太不可思議了,她無法想像能得知別人將亡是怎生的心情,況且,他又是個擁有醫術的大夫,看著一個人卻能得知此人命數已盡,必定會陷入自我掙扎的煎熬,逼自己視若無睹則可不救,若不想見死不救則勢必犧牲自己,可想而知,這有多麼殘酷!
「或許是竄改了天定的命數,‘逆天’終得付出代價,大哥所造之業,自是刻烙在他身上。所以當他每救治一名氣數已盡的病患,背後就會多一道似火焚烙的傷痕,那些烙痕三不五時便會轉似新傷出血,疼痛難耐,甚至昏迷。」
阿清垂眸凝望湖面,淺波蕩漾的水面映照不出她此刻的神情,影中依稀可見擱于廊欄上緊握的雙拳。
「逆天……」平安倒抽一口涼氣。
難不成他的「痼疾」,就是這個?!
她恍然明了一上天逼迫他面對殘酷,于是他逼迫自己自私自利、冷漠無情,否則就必須面對有朝一日終將死于逆天之苦下!
「所以,自私是龍大夫的……選擇?」
阿清不置可否,哂然一笑。「他已經自私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從他自起‘炎天’之字就能瞧出端倪——焚燒九重天。你說他是不是如此?」
平安蹙起柳眉,是這樣嗎?
「我舉個例你就知道他有多過分。」阿清食指輕敲下顎,骨祿晶瞳轉了一圈。
「好幾年前,我們兄妹一道下棋,以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烤乳豬為賭注,勝者能決定是否獨享那盤美食。結果,美食實在是太香,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不小心分神輸了棋,大哥便擁有主宰烤乳豬的權利。後來,你猜怎麼著?」阿清頓了頓。
「怎麼著?」
「他覺得油膩不想吃就算了,不但不分給我,居然還整盤拿去喂豬!小乳豬在天之靈一定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嘆︰本是同根生,相‘吃’何太急!而罪魁禍首就是大哥!你說他可不可惡、冷不冷血?那種人,十八層地獄不定了!」阿清說得義憤填膺。
「阿清姐氣不過,因而離家出走?」
「他連這個都跟你說噢?沒錯,我是氣不過他寧可對豬好,也不肯善待家人。
我們兄妹從小就是這樣吵吵鬧鬧到大,他總是以激怒我和爺爺為樂,我和爺爺常這樣一氣之下就各自到外地行醫去了,偶爾才回來看看。」其實,說氣憤也沒有多氣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