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郡平無語,撫著胸口靠向身旁樹干。閉緊雙目,臉上盡是難堪和悔恨,緩緩將手蜷握收緊,心痛到連掌間滲出血絲也沒有感覺。
"後來,季嬿發現陶偶,惱怒折斷相連的喜氣,將女偶摔碎,殺了師父。"師父遺容上的錯愕與不甘,成了夜夜折磨她的痛楚。
師父從來就不贊成師兄與季嬿的親事,也從未給季嬿好臉色過,師兄不明就里,只一心想要求得師父真心的祝福,也因此導致季嬿心中懷恨,個中原由,她一直很清楚。
只是感情之事,向來由不得人,縱使她再如何希冀又如何,不過是無止境的暗自神傷與寅夜飲泣罷了。
她不知道師父仍舊執著地雕塑這對陶偶,不放棄為陶偶繪上鮮麗色彩,也因此為自己引來一樁設計縝密的奪生計謀。
"若不是我在無意中看見碎裂的陶偶,也不會懷疑到季嬿頭上,師父的冤,將是石沉大海。"因悲傷而低沉的聲音,已有瘖啞。
但真相,卻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痛!
"我……"該說什麼?他能說什麼!
哀痛欲絕?悔不當初?當真相的利刃,一刀又一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回憶的傷處時,說得再多,都沒有用了。
懊懊悔嗎?該流淚嗎?早已……流不出。
如果當初彤兒沒發現這些陰謀,如果不是她要他看清的手段過於激烈,他也許會和弒師仇人成親,然後被瞞上一輩子。
晏郡平呆望著眼前跪坐的縴細背影,呆望著石碑上端正的字跡,一時之間,忘了自己該堅持什麼?忘了自己為何堅持?只剩滿滿的原罪,譏笑他的消極,譏笑他的蒙昧,譏笑他的苟活!
有那麼一瞬,他將氣擬於掌……
或許,該到九泉之下向師父負荊請罪,結束殘生。
"師父,對不起,彤兒要讓您老人家失望了……"璩若影帶著顫抖的低語,震醒了他的神智。
他的師妹,傻得願為他死,也為他生,若他離去,她定隨後相陪……
"徒兒還記得,當我將您獨創的莫離劍法習成時,您老人家和藹臉上那得意與驕傲的笑容,燦爛得恍似孩童哪!"回憶的笑顏上,竟全是奔騰如雨的淚,一顆一顆滴上黃土地,滲入她正在挖掘的小土坑中。
保護晏小子,能力足矣!
當時師父那滿面滿眼的取笑,令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排拒世間禮教,因而隱居莫離山,也總以教導出敬禮守規的徒兒為恥。
晏莫離縱然無子,有你二人,早已足夠。
只是,這份心意,早讓黃土給掩埋。
"這份過往,徒兒細細珍藏,只可惜您的心願,彤兒恐怕得辜負了。"璩若影將陶偶用綾巾包起,埋入小坑中,慢慢覆上沙土。
"陶偶葬墳前,以為盟誓,今生留恨,但盼來生聚首,可否?"隆起的小土丘上,濡濕正在蔓延。
"彤兒……"晏郡平跪在她身後,雙手環住她的顫抖。
不,他不能一錯再錯,他明白的,明白師父的心願!
最該堅強的人,是他,堅強地為他們一同呵護的小人兒撐起一片足以優游的天地。
"初時,只為了能於大婚之前,再見師兄一面,余願足矣。"她脆弱自語,而後仰起頭,慘切地笑了。"怎麼到後來,全變了樣呢?"
"別再說了。"他輕吻她發際,企圖借她的體熱、她的香氣,來驅走自己心底的寒冷。
"如果這是師兄的希望,我可以不再說,但不說了,心痛就不存在了嗎?遺憾就不存在了嗎?"她痛哭出聲,渾身顫抖若風中棉絮。"不說了,曾有的恨、曾有的怨,統統都可以不存在了嗎?不說了,我要的快樂回得來嗎?心底的空洞補得起來嗎?"
"彤兒……"
"師兄,你可知道,看著你和季嬿恩愛成雙,我得費多大的心力,才能在師父面前露出釋懷笑顏;你可知道,一片片修補破碎的女偶,我得靠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我了斷的念頭;你可知道撐著幾乎半殘的身軀,我如何熬過痛楚的折磨;你可知道,我得埋葬多少思念,才能說服自己不去逃避親事;你可知道,每日每夜,只要一閉上眼,我便會看見師父不甘的容顏!"
"我明白。"那樣夜不能寐的心痛,他深刻感受。
"師兄呀,你可知道,這兩年來,我有多痛恨自己,恨自己的疏失,沒有辦法及時救回師父性命;恨自己的沖動莽撞、沉不住氣,沒有辦法為師父報仇;你可知道,我得如何鍛煉自己,拚命讓自己的武功超越極限;你可知道,染上滿手血腥,我該如何掙扎,才能說服自己麻木;你可知道,我根本不敢回到這兒,不敢回憶前塵過往,只怕再也阻止不了自己勃發洶涌的恨;你可知道,背負這麼多,我有多累,有多累……"他試圖安撫,她卻完全听不見,只能淹沒在已無法再壓抑的情緒里。
"別再說了,別再放任真氣竄流!"新芽氣息愈來愈濃,讓他慌了,擔心她再這樣下去,將會傷害到自己,連忙點住她幾處穴道,輔送真氣給她。
"不,"她的情緒因而得到些許平撫,卻在回過神後,用內力將他的手震離,環住自己。"別再這麼做了,你明知道我的體質會吸收你的功力。"
"我只願你別傷了自己。"他再度抱緊她。
璩若影無語,在他的懷抱中,試圖慢慢平息心緒。
金鳥展翅,日已高升,暖熱的溫度,透過葉梢灑下,逐漸驅逐寒冷。
"師兄,可知我目前最大的心願?"她在他懷中轉身,帶淚的明眸鎖住他的。
他回望她,有些心驚。
"以莫離劍法,親手殺了季嬿!"她的語氣突然化為殺意。
望見她淚眼中的凌厲狠絕,他的心,又是一慟。
她怎會變得如此?
他的彤兒呀,一向單純而善良,不該有如此肅殺的眼眸!
"別對季嬿動手。"晏郡平搖頭,輕語懇求。
她瞪視他,冷語︰"給我理由,之前我不動手,是為了你,現在她不僅窮追不舍,還想殺盡你身邊的人,你卻仍要我放過她?"
"並不是要你放過她,而是——"他拭去她臉上的淚,輕聲在她耳邊道︰"從今以後,你的殺戮,讓師兄來替你承受,好嗎?"
"為什麼?"她顫問。
她的手早已沾滿血腥,可以不在乎,但他不同,一個性喜和平的人,怎可讓他一同沉淪?
"彤兒,"晏郡平將她的心思看人眼底,輕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即使我不愛殺戮,身上卻早已背負江湖上幾千幾百條人命。這筆罪愆,我早該面對了。"
"但事情又不是你當初所能預料……"
晏郡平伸手阻斷她的話,搖頭嘆息。"呵,你的情意,仍是如此深重,舍不得師兄受過,是嗎?"
她垂下眼眸,不願回答,也無法回答。
"你不回答,無妨,姑且不論解不開的前仇,我早就應該報還,更是因為,她執意殺你!"他的眸中,有著決心。
殺戮惡果該由誰受,不會有人得到姑息。
原本讓荒蕪掩蓋的故居,在兩人的同心合力下,恢復當年質樸潔淨的風貌。
"好久沒喝到師兄為我煎煮的藥茶了,記得從前總是逼著你陪我一口一口喝下。"璩若影嘴角輕揚,恍似在笑,喝著清香淡雅的藥茶,眼神卻顯得飄忽。
"若你願意,往後每天為你調制。"晏郡平端起茶碗,一楞,這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