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公子。」是何由達的母親,這幾日山碧受到她十分親切的款待。「我家老大今早不知怎地鬧肚疼,現在正躺在帳里哀哀叫呢……」
「什麼?」山碧訝異,「他沒事吧?有沒有找大夫來瞧瞧?」
「我已經吩咐他妹子去找大夫了,只不過,今天有場劍賽……」
「啊,是了,由達說他準備了好久,不然我去安慰他,明年還有機會的……」
「唉,不是這個,那孩子老是痴心妄想。」婦女擺著苦臉,「問題在于那比賽因為有獎金,所以也有押金。報名要先交三頭羊,真正出賽了才把羊還我們……」
「啊?」山碧睜圓眼。「三、三頭羊?」
「輸了沒關系的。只要別讓我們家的羊上了營火會。」婦人換上笑臉,討好地看著山碧。「雖說這請求對你來說是困難了點,但……你代我那兒子出賽好嗎?」
于是,他來到了這里。
系上了天藍色的長袖寬袍、高領右衽,扎上滾瓖著錦邊的寬腰帶,發盤彩巾,足蹬高筒靴。他原本還有疑慮,擔心冒名參賽的事情會遭到其它參賽者的斥責,但是當何由達的母親把一張油畫得五彩斑斕的鬼神面具拿給他時,他就明白了她希望他能代為出賽的考慮。
斑陽驕炙,但是歲市里川流的人潮顯然不曾受到影響。他們用著他所陌生的語言熱情地彼此招呼,幾垛帳棚邊,有人拿著馬頭琴豪爽地高唱喉頭歌,盤坐在場邊大口干著馬女乃酒。
這些不同于關中的特殊風俗,暫時緩解了他對于斗劍比賽的緊張。
斗場的中央突然鳴起號角,何由達的母親以燦爛的笑容示意他站到何由達位置的空缺上。接著,令槍一響,場上站在被紅繩圈圍的沙地中的兩個持劍者,便展開了比斗。
草原民族用的劍,其實與中原所用的並沒有太大差別。可他們出手,卻沒有他所習慣的劍招章法,看似隨心所欲,只要能阻擋對方的攻擊就算得上是好手。
他胸中漸漸有了自信。或許他可以利用這場比賽的獎品,來作為對何由達這對漢人母子這幾日款待他的答謝。
他听不懂大會司儀所講的語言,但是,由周圍群眾澎湃的情緒,他知道接下來這場比賽的優勝者將會被遴選出來。
山碧昂然走進紅繩之中,意外發現他的對手是個綠袍紅綢帶的女子。
對了,她一定就是何由達所說的,那位年年優勝的馬場主人吧。
他在面具底下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容,向同樣戴著面具的女子點頭示意。
女子回以點頭示禮,可是她接下來出手得極快,一點也不留情面。山碧舉劍格擋,感覺到女子劍招所帶來的壓迫氣勢。她進他退,可交鋒的劍刀上卻顯得勢均力敵,沒有誰吃了一點虧。
山碧暗暗嘆服。如果是八年前的他,或許未必能贏。
群聲鼓噪,他猜想他們或許是用胡語高喊著她或何由達的名字。他這一刻的出神,落進了對手的計算里,她的劍勢疾厲,直指他胸口的破綻--他的右手劍的確是來不及收勢阻擋,然而他翻轉的左手卻先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背,暗施的巧勁奪下了她的銀劍,反過來用她的劍指向她的鼻尖。
勝負已分,還是眾人始料未及的結局,看台下群眾的議論因此更加喧騰。
此時,作為他對手的女子,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何大哥,沒想到你的劍法進步這麼多!已經比我這個作師傅的還厲害啦。」
那是一張沒有任何花朵可以竟美的容顏,不像北地的女兒五官立體深刻,卻溫柔白描恬淡如同潑墨。她臉上的笑容很輕易地便勾勒出來,彷佛過去從未吃過苦頭,不理解何謂哀愁。他訝異地不由得質疑起自己的眼楮。
見他呆楞著久久沒有動靜,女子靈動的眼瞳也有了笑意,「何大哥,你該不會是開心得傻了吧?」
她伸手在他面前揮了一揮,素白的手指終于忍不住憊到他的下顎,掀起了蓋在他臉上那張鬼面具。
「山……山碧?」
她湛亮的眼楮,重新染上了那年春雪晨霧中,煙嵐的迷蒙。
「原來這些年妳都在這兒,實踐著妳的夢想。」
星月高懸,耳邊傳來的是大草原上男男女女歡喜的歌聲,傍晚的篝火會里人人都向奪得前三名的英雄敬酒,交錯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心中,宛如那一年的花燭夜。
然而,雖有遺憾,卻已經不那麼疼痛了。盡避,誰也沒能忘記誰。
「我原想往西,卻因緣際會,到此地來。」柳陌輕輕一笑,「到了這里,我才知道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簡單,迷戀上這感覺,便舍不得走了。」她抬頭。「你呢?」
「我向大姊告假,出門游歷山川。」也……踩著每一寸妳可能踏上的土地。「寒玉莊已經再度振興,而莊內事務既然上了軌道,也毋需我再待在莊里了。」
「你的氣色很好。」望著眼前這個她在心中勾勒過無數次的容顏,柳陌說︰「一些過往商旅也曾對我提起中原事,不過能親眼看見,倒是我意想不到,」
「柳陌,」經過這許多年,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山碧捧起木碗,喝了一口酒。
「妳……想過要回去嗎?」
她一怔,搖搖頭。「那里,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只除了……她嘴角一勾,沒有再說話。
「嗯。」听見她的話,他若有所思地沉默,隨後又道︰「白楊莊這幾年也正由你二哥積極整頓,我想,必能獲得好成績的。」
她默默听著。血濃于水,雖然看淡,卻仍做不到無動于衷。
「這樣吧!」收拾心情,她朝他一笑。「我帶你逛逛這些帳篷,在你到下一個地方之前--」一頓,「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山碧微笑,答應她的提議。帳篷底下聚集著各形各色的攤販,在笙簫樂音里,他們並肩買了小護身佛、吃了此地特產蜜滋滋的瓜、還買了一個長相可愛的皮影……
就像多年未見卻仍無隔閡的老朋友,在這似詩如畫的草原上,圓一份古老的夢。
「這位勇士,買串漂亮的琉璃送給那美麗的姑娘吧?」趁著柳陌在後頭挑選甜果,一個十歲出頭的孩童亮著眼,用不純熟的中原話對山碧推銷道。
山碧听見,停住了腳步。他定進攤位,在火光旁,多樣的色彩更顯繽紛。他認真地挑選起各色琉璃,卻見到身旁兩攤同樣賣飾品的大娘們,同時抿嘴一笑。
「山碧……」柳陌揚著唇角向他定來,晃著手中一串葡萄。
「柳陌!」在她還不明所以的時候,他拿起一串泛著藍色流光的琉璃。「這個送妳。」不待她多說,他便將項鏈系上她頸項。
她一怔,呆然地看著他。而身旁看著這一幕的人們卻忽然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怎麼了?」看著捧著肚子的人們,山碧微笑。「我做錯了什麼嗎?」
「在這邊,只有新郎才能把項鏈掛到新娘脖子上喲!」
「這幾年來,你還是第一個膽敢這麼做的人呢。」
「也是,他是第一位贏過楊姑娘劍法的人嘛!」
旁人七嘴八舌地消遣著,而旁邊兩個大娘經過這麼多年,早已沒想過要做柳陌的生意,沒料到今日竟因為一個不怕死的男子,被第一次作生意的孩童搶了去。
「別、別放心上,不知者無罪嘛!」柳陌由臉頰紅到耳根。唯有對他,總不能泰然處之。「我不會逼你娶我的。哎呀……」她乍然低頭,見到一只口渴的羊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正高興地偷吃著她手中的葡萄。「連你都欺負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