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少泱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橫擱在眼上,遮擋掠目的陽光,也遮擋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緒的嗓音從衣袖下傳出,"沒什麼事,只不過是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場空罷了。"
尉遲楠一愕,抓不到那話里的含意,見他似乎無意解釋,也就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等候。
陽光熾烈,很快的曬出她一身汗。她就著衣袖揩去滿額滿頸的汗珠,抖抖領口透透氣,望著毫無動靜彷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靈,猛然醒悟過來。
是跟家人有關的事情吧。
就在這一瞬間,幾乎要忘卻的過去閃現在眼前。朦朦朧朧的,她看見十三歲那年的自己,拎著包袱,混在學徒中倉皇逃離家門;她看見自己頻頻回頭,望進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見自己長跪在午門外的泥濘里,淚水爬滿了臉,而遠處旗桿上是父兄高懸的頭顱……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緊緊閉上眼,封鎖即將涌出的淚,伸手尋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將她拉進懷里,好似要將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緊。
棲身在他懷中,埋首在他肩頭,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騷動、鼓噪,逼迫她吐露過往的一切。
"為皇族服務是件苦差事;他們總是喜怒無常、心思善變、難以取悅。縱使尉遲一族從不曾誤過工時,總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賞玩之物,就只這麼一次沒獻上他們要的東西,過去的種種榮寵一概不算數,連性命也被剝奪。"
她喘口氣,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滅尉遲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趕快逃走,越遠越好,也不要想報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過得好。我照做了,可心里一直在想,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對皇家忠心耿耿的尉遲一族身上?假如有機會,我要親自問問皇上,問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樣長的,為什麼這般冷心無情。
"離家後,我扔了雕刀,因為我受不了看見它。可後來我又撿回了它,因那是我與家人唯一的聯系……你知道嗎?當我在雕刻時,我幾乎可以感覺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邊,談論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讓他們失望,將全副心靈灌注在每一件雕作里,要讓他們知道我沒忘了尉遲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想,我只希望他們沒對我失望。"
"他們不會的。"皇甫少泱擁著她,為這一向不多談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動,不由自主說了他的困擾、矛盾、失望與失落。
"我有一個結拜大哥,他每回見到我,總是苦口婆心的勸我別再想著復仇這件事,該專心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听勸,也沒法子听勸,畢竟門主于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將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所謂的'復仇'其意義究竟是何等荒謬。我以為是'替天行道'的應天門,其實只是官家豢養來用以鏟除異己的走狗。我自認未曾錯殺一人,但充其量也不過是眾多殺人工具中較自命清高、可是一樣好用的一個罷了。"
他抽抽嘴角,擰出冷笑,"可笑的是,'終日打雁的,終被雁啄了眼楮',應天門橫行江湖十余年之後,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毀去,而這些毀去應天門灼'功臣',最後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網打盡的命運。殺人又如何?在官家眼里,死一個跟死一百個相差無幾,殺把人跟碾死蟲子一樣輕易。"
這話令人聞之心涼,尉遲楠別開眼,沉痛的下句結語︰"官殺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頷首,將視線移至藍得冷漠的蒼穹。
"你說這仇該怎麼報?剿滅應天門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盡。但這仇我又為什麼要報?應天門受朝廷之命,鏟除與聖意不同調的聲音──這是丑惡的行徑;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盡應天門上下百余口──這亦是丑惡的;最後朝廷以更大的丑惡,毀去所有能證明這丑陋現實確實存在過的痕跡。阿楠,我這些年的汲汲營營,究竟為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他深吸口氣,艱難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勞,換來的只是一場虛空,半點意義也沒有。"
尉遲楠搜索枯腸,找不到可排遣他滿腔憤懣的話語,抬眼向澄空尋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靜默。
"阿楠,現在已沒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為什麼而活?天下巨大至廣,但我又要往何處去?"總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臉迷惘,看著她,卻又沒真正看見她。
那神情亂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緊他的手,擋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視線。
"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無論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凍結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隨即溶成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撫過她光滑細膩的頰,柔聲的附和道︰"是啊,我有你。"
這簡單的一句話勾出她的滿腔柔情,于是赧紅著臉龐,順從存在心頭已久的意念,傾身將唇落在他額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氣,閃電般伸出臂膀,壓住她後腦勺,掠奪她的唇。
咸澀的淚交融,柔軟的舌交纏,堅硬的齒牙踫撞,唇與唇緊貼、吸吮,兩顆原本獨立的心從此陷落……
就在這相屬的一刻,他們靜靜領受命運已為他倆決定好的道路──
逃亡與藏匿,永遠的。
第八章
一年之後,夏初時分,滇境山區,流澗旁。
哼著歌勞動了半個時辰,成果就是一堆新劈好的柴火。皇甫少泱滿意的咧嘴一笑,抓起頸間汗巾揩乾滿額滿臉的汗水,眯起眼望望日頭。
"晌午了,難怪肚子唱起空城計。"他咕噥一聲,拋下柴刀,回屋找妻子去。
山風襲來,吹得因這勞動而松散了的發髻更加蓬亂。他隨手扒整披垂額前遮擋了視線的幾綹發絲,無意間瞥見溪澗中的倒影。
"嘖,看這副莊稼漢的模樣,還有誰能將你跟笑書生聯想在一起?"
隱居山林的生活不可能舒適,食、衣、住、行中沒有一樣下需親手去做。于是他曬黑了,五官因辛勤的作活而變得深刻,曾經瘦削的體型轉為粗獷,過去穿慣了的儒衫因不實用而壓在箱子底,就連昔時貴公子的雍容氣質也被樸實所取代。
但他生活得踏實,粗茶淡飯嚼在嘴里自有甘美的韻味。
他喜歡這個棄絕了過往一切的自己。
小屋里,尉遲楠正忙著將鍋里的菜粥盛進碗里,听見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心知定是皇甫少泱進屋了,溫柔的笑容立刻漾了滿臉。
"你回來的還真是巧,我才剛把鍋子從灶上提下來呢。"她笑著糗他,"真不知你鼻子是怎樣長的,從來都不曾誤了吃飯的時刻。"
這是老話題了。皇甫少泱哈哈一笑,在草席上盤膝坐下,雙手接過她奉上的草粥,"不是我的鼻子靈光,而是你煮的飯菜香。"
"貧嘴。"她笑罵一聲,"哪天我將粥煮糊了,看你還能說出什麼肉麻話。"
"這可使不得!人是鐵,飯是鋼啊,沒了膳食,教我怎麼為你做牛做馬?"他故作驚慌的猛搖頭,逗得她咯咯直笑,獎賞般在他頰邊香一個,哄得他笑得越發痴傻。
這就是幸福。在些微暈開的視野中,他再一次肯定了這個事實。
扒了幾口草粥,尉遲楠狀似不經意的說︰"少泱,我已經將東西雕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你怎不早說?"他拋下碗,幾個跨步來到屋中滿是木料、雕刀、木屑,以及刻了一半的作品的角落,努力翻找。"東西在哪,我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