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楠眉尾一揚,"為什麼要後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斷了話語,殘留的尾音懸在空氣中,透露了言語之外的含意。
"果然,你怕我──"
"我哪有──"她咽下幾乎月兌口而出的反駁,換了個較為符合事實的回答,"不,我只是有點慌……"
見他一臉的懷疑,她只得老實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從此跟你絕交。我……我只是需要點時間去適應這個發現而已。"
皇甫少泱聞言猶豫了一會,終于心一橫,抖出自個兒的底細,"但我的確殺了許多人,比你所能想像的都多。"
尉遲楠一陣發愣,思忖良久,最後緩緩的、鄭重的答道︰"我想你應該有很好的理由。"
"殺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殺人的確是罪,但有時處境險惡,只能'以殺止殺'。"審視雙手,雕刀掠穿,鮮血沛然涌出那一刻的感覺依舊鮮明,讓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不可以殺人',但現在我得承認,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敢做,即便是要毀掉另一條性命。"
這樣斬釘截鐵的陳述彷佛颶風,吹得他一顆心顫動不止。
看著他,她漸次化去臉上的凝重,輕聲一笑,"我沒有資格去裁定你的行為是對是錯,畢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月兌不了干系。"
話到此,尉遲楠忽地嚴正容色,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遲楠永遠銘記在心,雖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後若有使得上力氣的地方,水里來火里去,絕不推拒。"
"你這話……這話……"這赤果果的表態令皇甫少泱動容,千言萬語到最後只歸結成一句︰"在下對此不勝感激。"
她狐疑的反問︰"有什麼好感激的?"
"感激你幫我釋疑啊。"
財遲楠一愣,驀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將這功勞攬在自個兒身上,但這樣做就太厚臉皮了。讓我講明白點,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問題,我可會繼續閃躲下去,最後咱倆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嘆了口氣,眼里滿載著欽服,"還是朋友吧,即使我是這麼個小鼻子小眼楮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這麼說,我都還沒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對方半玩笑半認真的言語逗笑,更笑那盤據心頭許久的恐懼居然就這樣輕易的跨了過去。
那麼,對于生命中的其他種種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該面對的時候?
傷口愈合的情況不佳,受限于行動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認分的躺在草床上听蟬聲、看夕陽,努力忽略被汗漬泡得黏膩的衣衫,忍受渾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總有個底線,正當他再也受不了,決定不管後果如何定要去沖個澡時,尉遲楠端了盆熱水到床邊,將布浸濕,擰乾,攤開折好,然後一坐到床上。
"尉遲姑娘……"剩下的話不需問了,因對方已不顧病人窘得滿臉通紅,自顧自的將濕布覆上他臉龐擦拭起來。
"你──"皇甫少泱火燙著臉,還要抗議,卻在濕布滑過唇邊時啞住了聲音。
"房里很悶,對吧?"尉遲楠向來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層布巾後,听來有些生澀軟膩。"我想你被困在床上那麼多天,一定渾身上下不舒服得緊……"她似乎也感受到這服侍所蘊涵的親匿已超過友情的範疇,越去解釋越發突顯其中的不相稱,話說著說著,就斷了。
皇甫少泱更是萬分尷尬不自在,但心頭卻很奇異的被甜意塞得滿滿,教他不禁要閉上雙眼,耽溺在這樣的氣氛中。
濕潤的布巾拭去黏膩,留下令人愉悅的清涼;粗糙的布面擦過肌膚,帶來騷動內心的麻癢。隱隱可辨認出的手部輪廓,從額頭游移到臉頰,從瞼頰巡曳至頸項,力道適度的撫觸令他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
可鄙的你。另一個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著,笑他竟這樣不可自拔的沉溺于建立在傷者與照顧者這關系上的親匿,以及深藏內心里的那一絲關于未來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溫柔撫觸緊緊捆縛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溫柔鄉。
拭去髒污,將布巾打濕,洗滌、擰乾、再擦拭,這樣的步驟不斷不斷的重復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細碎的汗珠緩緩從尉遲楠額上滲出,一雙手在不經意間被熱水泡得通紅,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臉難得的慵懶微笑,讓她覺得就算兩只手都被燙熟,也沒有什麼關系。
"翻過去趴著……"她啞著聲音命令著他,而他溫順的服從。
布巾緩緩撫過頸項,來到滿布舊疤新傷、一片沭目驚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紅。
還記得那日她背負著皇甫少泱,跋涉過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這間雖然殘破,但還有張勉強堪用的床、幾只破鍋破碗的廢棄小屋。
荒郊野地當然是請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須忍著心痛,又撕又扯的將沾黏在傷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腸不顧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傷。還好身為武人的他隨身帶有金創藥,免去她自制敷料的苦惱。
接下來的幾日,皇甫少泱高燒不止,徘徊在生死線上,而她憂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淺的醫術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長他的痛苦。
還好他活過來了。跟那時的心驚膽戰比起來,現在真的是安穩太多、太多了。
察覺尉遲楠的動作越來越緩,最後甚至住了手,現實終于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該再這樣意亂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心一意服侍著他的尉遲楠。皇甫少泱一陣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動的面具,粗聲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遲楠心頭一跳,猛地注意到雙手在她不知不覺問撇下了布巾,十指攤開平貼在他背上,不禁窘紅了臉,掉開視線,"真是對不住,我不知怎麼的閃神了……"聲音越說越小聲,最後一個字甚至只剩下個氣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滿臉佯裝的鎮定,幫著她找到藉口,"為了照顧我,累得姑娘多日來睡不安穩,真的很過意不去。"
才不是因為精神不好的關系,而是……而是……
無法面對自己這舉動背後的真正原因,尉遲楠只好傻笑著接受這毫無說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禱千萬別讓對方听見自己那幾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樣的心慌意亂,低垂著腦袋,搜索枯腸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圍。
啊,有了。皇甫少泱輕咳一聲,板著臉看起來相當正經,"尉遲姑娘,你不是計畫要在揚州待上一陣子,怎麼這麼快就離開了?"
這問題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記憶,尉遲楠不禁氣惱的繃緊了臉,"我不知道,這一連串遭遇根本來得莫名其妙。"抖手將濕布甩回水盆里,她整整思緒,簡單扼要的說起別離後的經歷。
然後他知道了一切。盤據心底的陰影迅速擴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翌日。
"你還不能下床啊。"一進門,見到皇甫少泱緊攀著床柱勉強撐住身體的險狀,尉遲楠連忙拋下手上籮筐,一箭步趕上來扶。"我早告訴過你,你這傷要痊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急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