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眼前的他一定是萎靡不振、憔悴邋遢。但,不,楊平月兌胎換骨,一身白衣穿得干淨挺拔,面向房門,坐在畫板前,聚精會神地繪著畫,一邊畫還一邊微微地笑著,是投入,更是陶醉。
這三天里,他就是在繪畫?那他要畫的是什麼?」
「你今天沒有上班。」畢虹試探地提醒道。
他停下筆,皺了皺眉頭,像從夢中醒來一樣久久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對不起,我忘記了向你辭職,我想我最愛的還是繪畫。」
他彬彬有禮地向她道歉,讓她很不舒服。他太有禮貌了,不像一個兒子,為什麼他還是那樣地生疏自己?
她沉著氣,慢慢地走向他,「你真的不想再在‘展翼’做了嗎?但它是你的,你知道嗎?」
「我從來沒想過它是我的。謝謝!」
「可多少人想得到它,你知道嗎?」
「我沒有為它做過任何事情,給我,不值得的。」
「但你知道沒有權力和金錢的可怕嗎?難道你不想報復陸澤嗎?他差一點就毀了你的一生。」
他低頭想了片刻,又是陽光一笑,「不、不再想了。現在,我只想……只想做我心愛的事情。」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既氣憤又詫異,終于禁不住大聲地呵責他,「你怎麼就可以說不要‘展翼’就不要?它意味著多少財富和權力?你畫三輩子的畫也不可能擁有如此多的財富和權力,你知道嗎?你怎麼可以不報仇?陸澤他害了你!你就這樣放過他?當年你說我離你而去,你就記恨了我十幾年,可今天,你竟然連一個要把你弄進監獄的人也不恨,你太不公平了,你……」
她沖了過來,一眼便瞅見畫板上心蕾的畫像,無明火起三千丈,伸手一扯就把畫像扯了下來,搓成一團,捏在手中大罵道︰「你才不是愛什麼繪畫,你愛的是這個女人。」
楊平沒有被她的粗暴無禮嚇著,反倒很平靜地站起來,問︰「為什麼我不可以愛這個女人?」
「因為她離間我們母子倆,她明明知道你是我的兒子,卻閉口不說。因為她不知自重,同時勾引兩個男人,令陸澤把你往監獄里推;因為她背信氣義,你出事後她哪一天來見過你?她又為你做過什麼?」
「不,母親,她一定有她的苦衷。」楊平也生氣了,他厭惡母親這樣低毀自己心中的天使。
「我的兒子啊!」她向天大叫一聲,難以置信地說,「你為什麼那樣糊涂?這個女人根本就不配你。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一窮二白的小青年了,你擁有的一切已經不同了,她再怎麼好也只是一個小老師。兒子,听我的,不要那麼執著,天下好的女孩多得是,何必在乎那一個。」
「所以她就更值得我去愛。」楊平果斷而堅決地回應,「我畫這些畫就是要證明我從來就沒變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只要她看到這些畫,她就知道我對她的愛有多麼的深!」
「她不會看到這些畫的,她永遠都不會。她今天就要飛去上海了,你死了這條心吧I」她揚著手中的那一團紙,像揮舞著無窮的權力,不可一世。
「她要飛去上海?」楊平驚愕地望著她,眼里瞬間吐出了幾絲火苗。
「對!我是不想告訴你,人家確實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今天到上海的飛機早都飛走了,你見不了她,忘了她吧!」她把心一橫,下了狠招,要讓楊平痛苦得徹徹底底,把心蕾也忘記得徹徹底底。
他怔住了,面部的肌肉強烈地抽搐著,流下幾滴豆大的淚水,眼內的火越燃越旺,快要噴燒出來一般。眼前的母親已經完全熟悉了,十幾年前,她也是這樣的一副絕情絕義的表情,扔下了他。
「既然她要離開我,為什麼她要告訴你她要去上海,為什麼?為什麼?」他滿腔憤怒地追問著她,步步緊逼。
「你不相信我,我是你母親,你竟然不相信我?」她巋然不動,站在他面前猶如一尊威嚴的神像。
「我怎麼相信你?你根本回答不了我的問題,只是一個問題。」
到了這個時候,楊平已經明白了一切,看穿了一切。他從她的威嚴中感覺到她的虛張聲勢。她也確實心虛,和自己的兒子面對面地僵持了不多久,便把目光移過,眼神閃爍不定。
楊平已經無須再和她理論什麼,「啪」的一聲抽起掛在椅背上的一件黑色的夾克,迅速地套在身上,憤憤然地奔向了門口。
「兒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是愛你的。」她喊著他,蒼老的聲音顫顫的讓人听得心傷。
「不,你不懂得愛,從來都不懂。」他回過頭來輕輕地說了一句,聲音也是異常地顫抖。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心像被幾千根小細針刺了又刺,痛得叫不出聲來。他這一去是不會再回來的,那年她遺棄了他,現在,報應來了!失落了十多年的感情像天空的一個缺口,那塊能補上去的石頭便是人世中最純真的愛。但她偏偏卻誤以為那應該是權力、應該是金錢。
「你要去哪?不要走!」她望著他已跑得遠遠的背影,失神地念叨,「你要去哪啊,兒子——」
☆☆☆
楊平鑽進了一部的土,直奔機場,要去那愛的所在。
沿途,一出現了南方常有而奇幻的景象,一路黃昏,余輝中卻夾著小雨,光與水同時輕擊著車窗,反彈出無數朵透明的煙花。車外的風光便是一片干淨的迷蒙。
當然,楊平是無心欣賞。他不斷地催促著司機,希望能盡快到達機場。但事與願違,車子剛進市中心,便遇上了堵車,大大小小的車像一堆鐵殼甲蟲,橫七豎八地攔在路口,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交通燈下失了秩序。
「看來要堵一兩個小時吧!唉,本來過兩個路口就到了……」司機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說出自己的預測。
楊平怎等得這一兩個小時,一分鐘、一秒鐘也等不了。他從口袋里胡亂掏出一把紙幣,塞給司機,開了車門,在細雨下,在車與車之間的狹縫中狂跑起來,像一股黑色的風,成了馬路上所有人的焦點。
心蕾不要走,你不能走,你走了就把我的心也帶走了。他的心也在狂跑著,追趕著自己的焦點。他想母親說的不一定都是實話,十幾年前她騙了他,現在也是,或許今天所有到上海的班機根本就還沒有起飛。
然而,這一次,她沒說謊。當他跑進機場的時候,飛往上海的最後一班航機早早地就在一小時之前飛走了。
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母親對他所說的惟—一次實話竟然也是令他如此心碎。
或許,她回心轉意了,沒有走。
他重拾一瓣心的碎片,開始尋找。眼前行色匆匆的人群,來來往往,走馬燈般讓人眼花絛亂,機場包似是一個華麗的大迷宮,令人迷失方向,他開始感到昏暈,失魂地在各處游走,卻怎也找不到心蕾,便越發地感到失望,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一間機場內的小餐廳。
環顧四周,叮叮當當,杯光錯影,聚集了五湖四海的人。他們埋頭用餐,低聲笑語,並沒有理會楊平的到來。只有待者永遠地不會放過每一個從門外走進來的人,他微笑著問楊平︰「先生,想要哪個位置?」
楊平搖了搖頭,並沒理會,自顧自地邁進餐廳的中心,把目光散布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依然繼續著他的尋找。
「先生?」侍者跟在他後面,努力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