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唐公子明知容郎是為她傳言,卻不肯代之向慕容莊主言明,甚至與慕容莊主一同向容郎出手……
周綺華杏眼噴火,恨恨道︰「所以,他當時不停挑撥,誣容公子居心不良,引得慕容儀動了殺機。他不是為了你,何必做那歹人?」
唐杰明對歐陽子夜一見傾心,求親遭拒一事早已傳遍武林。所以當時歐陽子夜一說容劼乃是她未婚夫婿,所有人都聯想到他之前一口咬定容劼有意奪草的動機,對其人品的評價也已跌至谷底。
明知即使唐杰明是為了美人而害容劼,也怪不得歐陽子夜,周綺華卻管不住自己的嘴,冷道︰「說到底,都是因為你容公子才會遇害的,事到如今你怎還有臉活著?」
她只是恨啊,為何容劼先遇到的不是她?
如果他先看到的是她,憑那父母命、媒妁言,二人便可共偕白首,便不會有這歐陽子夜,他也不會魂斷落霞。
然而如今容劼卻死了。
且連尸首都找不到。
想起今日,她向母親央求了半天才得以以進香之名到「普濟庵」遙祭亡靈,她目幻利波,劃向靜坐一隅的白衣女子,「若我是你,早不欲為人矣。」
有資格怪她的人,只有容郎和他家中二老,哪輪到這只見過容郎一面的少女了?
歐陽子夜不動聲色,「若子夜似姑娘,能得容郎一顧否?」她淡定從容,卻也動了怒,這一句話,破天荒地加入冷諷,白了眼前少女的嬌顏。
她淺笑,心中漾起澀澀悲意。蒙君垂愛,故今日不受人辱。然容劼已不在了,贏得這小小口舌之爭又有何益?
「老板,結賬。」
一碇碎銀輕輕擱上木桌,她興味索然,再無意與周綺華多作糾纏,背起藥箱,步出客店。
周綺華既知容郎之事,那周老莊主亦已知聞。此地,她不欲盤桓。
唐杰明——說起來,果然是她救了不該救的人,才有今日之禍。
如果可以重來,這一次,她會撒手。
縱使將這一身所長,換取一個容劼,她亦心甘。只可惜,老天從未給過她選擇的機會。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千愁萬恨,到如今,她也只能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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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四年六月十三,群豪會戰落霞峰巔,奪焚蘭紫芝。未幾,果落人亡,死傷過半。
斯役,容劼一戰成名,慧星隕落。歐陽子夜拂袖絕然,從此拒為江湖人醫。
經此一役,中原武林損失慘重,參戰之各門派無不閉門思過,江湖冷落,元氣大傷,倒是難得地清明了好長一段時間。
其間,比較引人注目的兩件事,一是慕容世家不斷延醫,但蕭禮德與慕容寒城始終昏迷不醒,群醫束手;二是落霞峰役後不到一月,「飛龍堡」少堡主唐杰明突然失聲,藥石罔效,再不能言。
此後歐陽子夜孤影飄泊,萍蹤不定,依然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只是再也無人見過她開懷展顏……
第十章
一只雪白晶瑩的手輕輕撥下翠玉簪,玄黑絲瀑流水般直瀉而下,光可鑒人,披在女子迎風俏立的身後,柔柔擁住縴細嬌軀,長至膝下,乍一看,似一襲貼身裁成的墨絲裙。
「意長翻恨游絲短,盡日相思羅帶緩。」柔媚的女聲帶笑低吟在她身後響起,「人說‘長發為君留’,只憑你這頭青絲,管教那鐵石心腸也成個多情種。」
歐陽子夜無奈回首,取回玉簪,輕嗔道︰「次次都撥人家的簪子。頭發有什麼好玩的?」
長發為君留啊,她牢牢記得,從未忘卻曾有人握著她的發,說道︰「大不了以後我幫你洗頭,不準剪。」
所以她留長三千煩惱絲,未損絲毫……即使那人已不能為她洗發。
如雲秀發襯出佳人如玉,顧紅綃雖為女兒身,亦為之目眩,怔了怔,才道︰「晚來風寒,你站在這兒做什麼呢?」
歐陽子夜笑指窗下,道︰「堂下是誰在唱曲呢,這首詞倒有些意思。」
彼紅綃側耳傾听,蹙眉道︰「不過是傷春悲秋,感懷身世罷了,別听了。關上窗進屋吧,仔細著了涼。」
前邊,樓下女子燕語鶯聲,唱道︰「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拌聲淒婉纏綿,繞梁不絕,自有動人心處。她不想她听,卻是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倍添傷感。
兩年前落霞峰戰死容劼,歐陽子夜紅顏一怒戀情深,此事江湖中廣為流傳,說書人甚至編成傳奇,傳唱一時。她身在青樓,最近市井勾欄,這段故事自是爛熟。
歐陽子夜依言合上窗樓,淺笑幽回,「好詞啊。我便是那‘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彼紅綃橫波美目輕瞟,笑道︰「這是在怪賤妾待客不周呢?歐陽小姐若想暢飲,本院停業三日,院中姐妹只管勸酒,讓你喝個痛快,如何?」
歐陽子夜知她好意,淡淡岔開話題道︰「紅袖喝了藥睡下了?」
彼紅綃點點頭,感激地道︰「她今日血已經完全止住了。真是多虧你了,不然,她不要說將來無法生育,只怕連命也保不住呢。」
歐陽子夜輕挽起秀發,系成慵妝髻,就在梳妝案上寫了個方子,道︰「這是補血調經的藥,先抓三副。明日那兩帖喝完了,就可以換這個了。」
青樓女子常以藥物避孕,而那顧紅袖卻不知為何不曾服藥,珠胎暗結,到六個月時小產,顧紅綃才知詳情。她流產之後血流不止,成血崩之勢,醫家對此類病癥本自忌諱,且許多人對青樓心懷鄙視,病情延誤。至她人診,顧紅袖已危在旦夕。
其實連她人「剪梅院」行醫,亦惹得衛道之士非議無數,直數落她不知潔身自好,自甘墮落呢。
不過那些閑言閑語她若要一一顧及,早該回家學繡花去了,哪里還敢出來行醫?
彼紅綃接過藥方,道︰「明日一早我就叫抓藥。時候不早了,子夜快些歇息吧。」
歐陽子夜起身送她出門,道︰「小妹知道了。顧院主只管請吧。」
看顧紅綃走下樓去,她才回身閂上門,一一吹熄燭火,上床就寢。
雖然相識不到十天,她對顧紅綃卻十分欣賞。
這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獨力經營這家姑蘇城中最大的青樓,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更兼為人直爽,豪俠意氣,確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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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子夜倏然睜開美目,眼前一片昏暗,耳邊隱隱傳來前方院落的笑語,與她之前猛然驚醒的夜半時分並無不同,但她卻敏銳地感覺到空氣中似有一絲奇異的波動。
哪里不同了?
混沌的意識漸漸復蘇,她微微側頭,看到窗扇大敞,微寒的風在室內緩緩流動,帶來一絲清冷的濕意。
下雨了嗎?她掀開被褥,起身走到窗邊,攏上窗,暗暗疑惑著窗是否被風吹開的,轉回身來,卻被嚇住。
微弱光線中,一雙眼寶光熠熠,正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她攏住雪白中衣,雖驚無懼,沉聲道︰「閣下何人?深夜私闖,不覺太冒昧了嗎?」
此人——是為人求醫或是尋歡闖錯了門?她自問,旋即失笑。
哪有人尋歡從窗戶進來的?
對方靜靜看著她,綿長細微的鼻息輕弱若無,她微揚秀眉,道︰「尊駕此時造訪,所為何來?」
來人仍舊悶不吭聲,她也不惱,舉步向梳妝台走去,邊道︰「可是貴體有何不適?」邊拿起案上的火石,想要點起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