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鼻息雖緩,卻仍給她听出異樣。他換氣輕淺促薄,應是身體虛寒,顯然有病在身。
當日落霞峰上,雖說得決斷,她卻心軟,規矩一改再改,從一開始便做不到見死不救,那些身染重疾而非搏殺受傷的江湖人她救了,跟著,便是廝打成重傷的她也狠不下心不睬,只據容劼當時所言,救到「不會死」再轉手他人。時日一久,自又有江湖人上門求醫了。
那人依然沉默,詭秘的身形晃動,轉眼已近到她身後,打落她手中的火石,溫熱的身軀沒有絲毫間隔,與香軟嬌軀緊密貼合。
歐陽子夜薄慍。手肘重重向後擊去,低叱︰「放肆。」另一邊縴手陡然一轉,捏住縫在衣角的蠟丸,只要用力捏破,內力再深的敵人也只能在三息之內倒地,動彈不得。
但,身後傳來男子委屈的聲音,「子夜不認得我了?」
微顯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沙啞,合成似陌生似熟悉的感覺,卻令她如遭雷殛。
修長素手自指尖開始冰冷,眼前微弱的星光燈光晃動朦朧,視線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張,在極短的時間泌出薄汗,歐陽子夜輕輕吐息,像是生怕一用力便會驚走了不速之客,「容郎!」
她輕呼,螓首向後回轉,出口的不是疑問,卻是忐忑。
這樣溫暖的感覺,曾經有過,以為永遠失去了,如今,竟又得回……竟又得回。
無數午夜夢回,枕冷衾寒,再軟的絲綿也暖不了她,只為心冷。
是夢嗎?
微涼的手掌覆住她的眼,來人執拗地不許她回頭,溫柔的聲音美如天籟,「子夜,想不想我?」
她輕顫,流著冷汗的玉手用力握住眼前的迷障,縴長香軟的嬌軀死命靠後,與他頎長清瘦的身軀貼得密不可分,恨不得融入他體內,干澀的喉嚨吐不出千言萬語,哽咽著,「想……」
這麼真實的感覺……不是夢啊……竟然不是夢……
她拉下遮住她雙眼的手,緊緊反握,貪婪的感覺著那真切的觸感,舍不得放手,順了他的意不回頭,柔聲央求︰「我想看你……」
容劼猶疑一下,沉吟的聲中帶著小心翼翼,「我怕嚇著你。」
現在可是三更半夜耶。
他不想子夜突然看到他的臉,以為鬧鬼了。
歐陽子夜軟軟的語氣帶上心疼,「你傷到臉了?」
眼前閃過他飛出山崖的畫面,歷歷在目,那失心苦楚,猶似昨日才嘗。
他深吸一口氣,倦極地將頭靠上她的肩,聞著怡人清香,放松了下來,「嗯,從山崖上落下時,被橫出的枝椏劃花了。」
說到這個他就很想抱怨了,落霞峰是內削的山勢,所以他一路摔下去想找個落腳的地方都難,上來時也格外費勁。偏偏好死不死最後三百尺左右突出一大截,撞得他七零八散,差點拼不回來。
後來由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沒缺胳膊少腿,他都很驚訝。
她挺直背,小心地支撐著他,柔聲道︰「很嚴重嗎?」
肩上的頭用力點了點,「我臉被劃了好多道,很難看耶。」聲音停了一下,加上明顯的擔憂,他糾正道︰「沒有很難看,只有一點點丑,你不可以嫌我哦。」說到最後,孩子氣地用上耍賴的語氣,卻教听的人柔了心,化了愁緒,也……濕了眼眶。
他九死一生啊,有命回轉都是無比幸運。上蒼如此垂憐,她怎麼會嫌……怎麼能嫌?
歐陽子夜張口,聲卻哽住,輕輕清了清嗓子,柔道︰「容郎,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先躺到床上歇歇好嗎?」
靠得這樣近,她才發覺,他的體溫燙得驚人,一雙手偏又冷得像冰,他的身體……
容劼像是考慮了一下,「嗯」了一聲,卻不肯放開她,就這樣攬著她走,雙人四腳,糾纏了好一陣才躺到床上。
歐陽子夜小心地移動身子,嬌軀蜷成一團,嵌入他懷中,盡量讓他躺得舒適些,擔憂地道︰「容郎,先讓我為你把把脈好嗎?」
靶覺到背後的腦袋搖了搖,她無奈地嘆口氣,只是不舍得違拗了他,「那,你餓不餓?我包里有‘茯苓丹’,你先吃兩粒,好不好?」
容劼又搖了搖頭,卻說︰「我想親你。」
歐陽子夜想了想,道︰「我閉上眼,轉過身子好不好?我保證不偷看。」
清甜的柔聲中帶著的渴盼令他遲疑了下,道︰「你真的想看我的臉嗎?」
她用力點頭,生怕稍遲一下便會令他改變主意。
容劼又想了想,與她商量般道︰「那,你保證不許哭,就回過頭來。」
這張臉,他看了都想哭耶。跟小貓小狽打架,也不會花得這麼厲害呢。
嗯,不過丑媳婦也總要見爹娘的啦,他拼也就拼這一回了。
歐陽子夜舉手點頭,「我保證。」
容劼稍稍松了手勁,讓她轉身。
歐陽子夜轉頭,急切的眼接觸到他燦亮的眸,躍起喜意,卻在視線轉到他身上時蒙上水霧,嗚咽一聲,淚如泉涌。
容劼手忙腳亂,「喂喂喂,你答應我不哭的。」說話不算數,「真有這麼難看嗎?把你嚇成這樣?」他有些受傷地蹙起眉,「都說了叫你不要看了,反正很丑嘛……」
她抽噎,下死力摟住他,「你好瘦,都是骨頭……」
嗄?
連這個也要嫌?
容劼皺眉,捏捏手臂,「還好吧,應該還有一點肉啊……子夜,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他才想哭呢,又被嫌長相不好,又被嫌身材不好。他這一身,瘦歸瘦,可真全都是筋骨肉,就算肉少了點,她也不用哭成這樣呀。
她說的話,傷到容劼的心了。
歐陽子夜好生懊惱,干脆放聲大哭,「可是……可是,人家很心疼啊。容郎這樣瘦,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嗚……」
哭成淚人兒。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那樣深的山崖,他落下去前又受了傷,一個人又是怎樣挺過來了?深深的山崖下,是不是只有他孤孤單單一個人?他吃了多少苦才能站到她的面前和她相聚?
無數疑問伴著深深憐意,到唇邊又不成言語,全化成狂涌的淚,讓她泣不成聲,哭到天明。
不過終究……他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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餅度放縱自己情緒所帶來的後果。往往令人後悔不已。
一雙美目哭腫成桃核,令她在之後半個月內受盡彼紅綃打趣取笑還是小事,第二天天明容劼因高燒昏迷,才是令她為之頓足的主因。
太粗心了。明知容郎身體狀況不佳,她卻只顧自己傷心,真是該死。
這懊悔,到容劼已大愈的今天,仍未稍減。
反映到現實生活中,除了她對容劼無比溫柔、百依百順之外,就是連容劼一再抗議也依然如山堆來的各類食療藥膳。
方才沐浴罷,頭發仍未干的容劼一眼瞥見她小心端進屋的銀碗,有著淡淡傷痕卻無損俊朗的臉立刻皺成一團,「還補?我這一個月來吃的補品比我這世吃過的都多了。」
他的臉,因為他對傷痕十分介意,歐陽子夜開始曾配藥為他敷上,淡化疤痕。直到某一天,容劼突然發現自己臉上多幾道疤後反而沒那麼濃的孩子氣了,于是誓死不再上藥,對此本不在意的歐陽子夜當然隨他。
歐陽子夜放下碗,堅持地拉他在桌前坐下,一把銀匙塞人他手中,隨即抓起條大毛巾,輕柔地為他搓著發,「容郎這就嫌多?子夜還想過段日子回師父那里多找些藥補的方子來呢。」
容郎在那不見天日的絕谷中待了兩年多,每日,只能尋些山果野菜果月復,谷中飛鳥絕跡,水中魚兒又少,營養嚴重失調。剛見面時,身體虛弱得連她都要擔心救不回來,更是無法想象他究竟是以多麼堅強的毅志,又是克服了何等艱辛的困難,才一步步自山谷下打出一條通道,回到這世間,最後,又是如何一處處打听著她的下落,最終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