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對。店小二用力點頭,小娘子不愧是個美人,竟然敢違忤惡相公,仗義直言。
依他看,店里的那些客人要不是怕落人口實,讓惡相公得其所哉地拍掌對小娘子進行機會教育「看,武林中人真的很小氣吧」,早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全都沖出來揍他個屁滾尿流了。
雖然他們暫時沒動靜,他也不想冒險考驗他們的忍耐力,拔直喉嚨道︰「兩位請隨小的來。」前方帶路,只盼將這尊瘟神速速塞入客房。
他們這家「四海客棧」開張才半年,實在是不想又停業重新裝潢一次,破了京都分店八個月關門三次的紀錄。
惡相公隨著他的腳步邁入客棧,—路上不依不饒,仍對可憐的小娘子訓話︰「‘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听過沒有?‘防忠于未然’你懂不懂?你能擔保他們沒有一個是壞的嗎?你的運氣不可能一直都這麼好,如果你哪天好運氣用完了,踫到一個是壞的怎麼辦?你又不懂武功,還不是只好任人宰割了?這種事,不是‘吸取教訓’就可以過去的。有些虧,你一次都吃不起的。你不能等倒了霉才學會防備。下回再遇到這種事,你有多遠就給我閃多遠,听到了沒有?」
他的話,好像也不無道理呢。
大廳中,一干武林人士交頭接耳,蠻認同他的觀點。
雖不知惡相公訓人的起由,但一個平常人家的弱女子,還是不要攪和進他們的江湖事中為好。才在暗暗點頭,有個人突然眼尖地瞄見剛剛走人店堂的那男裝女子背上的青竹藥箱,失聲道︰「歐陽子夜!」
頓時店中鴉雀無聲,街外小販拉長聲的叫賣聲清晰可聞,而店內,所有和「江湖」沾了邊的人物統統烏雲罩頂,眼巴巴望著救命菩薩的倩影,暗暗祈禱。
歐陽小姐,您可千萬莫被無聊人士的無聊言論洗腦了呀。
薰人暖風拂面,抑揚頓挫的「賣茶——」聲中,似是隱隱摻了一句軟語,那女子輕柔地道︰「你這豈非以偏概全,因噎廢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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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因噎廢食’?」男子「砰」的一聲重重拍上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水壺都跟著彈了彈,看得店小二心驚肉跳,心疼自家店內的器皿。
呃,先算一下這桌子當初的工料錢和半年來的折舊費好了。
男子皺眉,對著不知死活的迷路羔羊大搖其頭,「我又不是說你什麼人都不能救。可是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嗎?他們這些人,口口聲聲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劍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殺,何日有休?他們眼中,人命猶如草芥。他們又幾時珍惜過自己或他人的性命?這種人,不值得救。」
以前听師父或師兄說及江湖事,總是血雨腥風,刀光劍影,他還當他們是在嚇唬他,以打消他下山闖蕩的念頭。這次出門,身在江湖中,他才見識到江湖的真正險惡。
他這一路走來,曾見兩派人馬一言不合,因細故當場反目,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捉對廝殺。混戰中,傷亡的不止是他們,流血的也不止是他們。不及閃避又無力自保的平民百姓,竟成了劍底冤鬼,刀下游魂,死傷的數目比打斗的兩方還多。
那一次幫派群毆,人數眾多,明知是在熱鬧場中,仍然暗箭漫天,他救往一處,另一處卻有幾人受傷,到他打跑兩邊的混蛋時,已是哀鴻遍地,死傷無數。
看著傷者血肉模糊的傷口,死者親人悲切的痛哭,他對那些始作俑者,真正深惡痛絕。
殃及無辜百姓,簡直罪該萬死。
知道他為何如此不屑江湖人,歐陽子夜卻不贊同他一竿子打死的說法,柔聲道︰「也不是每個人都是如此呀。江湖中,不乏行俠仗義、懲奸除惡之人。況我又怎能見死不救?」
他們離開那間茶坊後,在路邊遇到一個昏迷不醒的男子,其一身勁裝,腰佩寶劍,明顯是武林中人。好在他雖然滿身鮮血,卻未傷到要害,她為他止血包扎之後,他的親友也已趕來,交待了一些養傷事項,她和容劼便接著上路。
入城三里路,他從「若他的仇家伺伏在側,豈不危矣」到「若你救的是個歹人,等他醒來,起了歹意,你定將成為東郭第二」,一路都沒停過,已經訓了她半個多時辰了。
雖然吵人,因知他確是一心為她擔憂,她毫無惱意,逆來順受。只是她見了病弱垂死之人,怎說都要救活才行。要她見死不救,比殺了她還令她難受。
容劼想了想,讓步道︰「那你救到不會死人再走吧。可千萬別全治好了,讓他有機會恩將仇報,反過來傷害你。」
江湖險,人心更險。師父師兄說過的話,他可是奉為金玉良言,奉行不誤。
若有機會,她定要見見容劼口中的師父師兄們。
歐陽子夜啼笑皆非,睨向一臉認真的少年人,再一次啞口無言。
容大將軍只怕是所托非人,將自己聰明伶俐的獨子交付給了某些嫉世憤俗、食古不化的酸腐儒生兼江湖怪客手中,才會教出這說得好听是多個心眼,說得難听便是草木皆兵的容劼來,活生生毀了一個大好青年,真是誤人子弟。
她卻不知,容劼的這類言論與乃師的關系卻不大。只為此人自小便難纏異常,上面八個師兄無不頭疼,下山出門前為了阻止他跟班無不夸大其辭,虛言恫嚇,拼命灌輸他大千世界中的藏污納穢。更兼此子訓起人來向來是不管有無其事,先嚇倒你再說,危言聳听,以求達到震懾效果,才會像現在如此這般……
當下她神游太虛,惹得誨人不倦的夫子大大不悅道︰「喂喂喂,你有沒有在听我說?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還不快快改正你的態度?」
嘖,真是大不敬。
只比人家大了三個月的「老人家」拿茶杯敲起驚堂木,找回不肖弟子的三魂六魄,也敲得整理完另一間上房回來請示的店小二肉痛不已,上前一步道︰「房間都整理好了,請問客官還有什麼吩咐?」
容劼補瞪一眼頑劣女子,終于放棄這一波的精神轟炸,換上對外的和煦笑容,模出一錠碎銀,遞給他道︰「麻煩小二哥了。在下想洗個澡,不知澡堂在何處?歐陽小姐,你可要沐浴?」
現在才看清他長相的店小二瞠目結舌,眼珠子差點彈到他臉上去。
從進門起便氣勢洶洶的惡人竟是個稚氣未月兌的少年,已經令他無比震驚了;這對怎麼看都像是關系匪淺的男女竟然還在「小姐」、「公子」的階段,又害他嚇了一跳;不過最最想不通的,卻是既然他們還在「小姐」、「公子」的生疏階段,怎會有人大咧咧地問人家姑娘家要不要洗澡這麼隱私的事情呢?啊,頭都想炸了。
歐陽子夜笑橫一眼只有在鮮少的「和平時期」才記得要尊稱她為「小姐」的男子,心想他定未察覺自己的言語竟會這般曖昧,向小二溫聲道︰「奴家正有此意,煩小二哥代為安排。」
對她抱著高度同情的店小二答應一聲,退下時,順手將令他掛心不已的茶壺茶杯茶盤全盤端走。出了門,還到隔壁房內把茶具也一並撤下,這才放了心。
這可是他們偉大的門主專門訂制的,全部都有「四海」標記的茶具呢,可不能隨隨便便便讓粗手粗腳的客人給砸了。
拿走拿走,剩下來的桌椅床櫃,他要砸便砸吧,記得賠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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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附設的澡堂通常只有男用浴室。一來民風保守,出門遠行者以男性佔絕大多數,二來縱設女湯,一般閨秀亦不會入內淨身,實在也有諸多不便之處。所以凡女客沐浴,都由客棧將浴桶熱水送入房內,雖然所費不菲,但對女子本人而言,確是物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