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劼洗好頭,洗好澡,又洗完自己換下的髒衣服,連頭發都晾干了(一半用內力烘的)重新束好,然後在自己房內轉了九九八十一圈,隔壁仍然沒有動靜。
沒動靜就是不對勁。
听了又听,木板牆那一邊除了淺至若無的呼吸聲外,連隱約的水流聲都沒有,安靜得太不尋常了。
拉開門,在歐陽子夜門前來回踱了一百單八趟,踱得其他客人都以為他神經錯亂,房內仍是沒什麼聲響。
「歐陽小姐,你到底洗好了沒有?」
不會出了什麼事吧?容劼越想越擔心,急急大叫,引來眾人側目——一個大老爺們,站在大姑娘門前催人家快快洗澡……
嗟,真真不成體統。
還沒聲音。
女孩子洗個澡到底要多少時間?
他瞪住緊閉的朱漆木門,用力用力瞪,以為自己煉有三昧真火,一直瞪瞪瞪就會把木門瞪穿。
如果踹門,他會不會被當做婬賊扭送官府?
「吱呀——」
木門輕輕開啟,女子被熱氣烘染成薄紅的俏臉怯怯自門後探出。
容劼的喳呼出口一半,哽在舌邊,瞪大了眼,盯住水靈靈的俏佳人。
好……好養眼。
單薄的春衫柔貼在縴合度的嬌軀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線,倉促系上的衣帶微微歪斜,隱隱露出一絲雪白晶透的肌膚,長及腰臀的黑發濕漉漉地垂在身後,幾繕亂發貼在玉頸上,裹著水氣的容顏粉女敕晶瑩,潤澤的唇瓣微窘彎起,向他漾出歉意的柔笑,「久等了。」
要命。
他干咳一聲,別扭地移開視線,看牢門邊的對聯,專注得像要用視線把對聯摳下來,「也沒有啦,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
睡著了還好。他怕她被熱氣一燻,整個人昏昏沉沉,在浴桶中越坐越下去,被洗澡水淹沒,嗚呼哀哉,死得冤枉之至。
歐陽子夜縴手一撥,將長發攏至胸前,手中的大毛巾搓擦著濕發,帶了淺淺的埋怨,「頭發太長了,才耽誤了這麼久。待會了我向店家要把剪子,絞一截去。」
她幼失雙親,由師父帶大,可沒人教她什麼「身體膚發,受之于父母,不可稍損」的大條道理。依師訓,一切以行動方便為先,她的頭發,已剪過不止一次,遠遠不及一般佳麗發長及膝。
若非前段時間她總在山區出沒,無暇顧此,她早將長發剪到易打理的長度了。
「不、不可以。」容劼飽受驚嚇地抬起頭,撈過那一把亮麗濃密的秀發,誓死捍衛,「大不了以後我幫你洗頭,不準剪。」
歐陽子夜不解地道︰「不剪便不剪吧,誰要你幫我洗頭了?」
這人哩,當真是慌不擇言。女子散發,只在君前,他連要幫她洗頭都說出口,究竟想當她的什麼人呢?
容劼松了口氣,有些不舍地放開長發。順滑黑發帶著水意貼在她胸前,以一匹玄色絲瀑,微閃著誘人的光澤,更讓他注意到她這一刻散發出的極致女人味。
平日里,她著男兒裝,明妍清麗,嫵媚中見磊落,亦是動人,卻不及此刻,娟娟女兒態,嬌媚入骨,純然的溫柔似水。
容劼呆了呆,俾是突然意識到他們站在人來人往的走道上,反射性地推她進門,自己隨入,反抵住門扇,不願她這般模樣入了他人的眼。
自己這樣,太失禮了。
他暗惱,下一句話卻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我想看你穿女裝的樣子——」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噤聲,生恐造次唐突佳人。
歐陽子夜握著自己的發,溫潤的眸凝住他渴盼的神情,芳心一悸,悅音緩緩流瀉,允了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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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五歲拜別師尊踏入江湖以來,這還是她第一回穿上女兒裝呢。
她的長相太過柔和細致,聲線清甜柔美,五官輪廓、氣質嗓音,無不溫婉嬌美,舉手投足間,氣韻天成,是可將百煉鋼化做繞指柔的似水溫柔。
若她要想隱瞞性別,便需易容,束胸,改變聲線,填去耳洞,穿高領衣服,按男子儀態行事,時時注意言談舉止,謹言慎行,才有可能不穿幫。太吃力了,更浪費時間。
她束發男服,不過是為行動方便,而非遮掩自己的女兒身份。
行走江湖將近五年,即使她曾因身為女子遭人白眼側目,甚至對她的醫術置疑,她也不曾想過要改妝為男子以求認同。在那些微枝末節上用心,在她看來,無疑是本末倒置。
對于病家而言,信不信他該取決于她的醫術高低,而非她究竟是男是女。
這種堅持,是她的驕傲。溫柔的性子下,仍隱著倔強的傲骨,不肯向世俗偏見低頭。
從初出江湖,無人願將性命交付給一個青澀女娃,常常是到了無法可想了才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心態讓她姑且一試的尷尬,走到今日博得「萬家生佛」美譽,被皇家敕封為「天香國手」的順境,其中的辛酸,豈是第二人可以輕易解得的。
可是再艱難的路,她也走過來了。如今「歐陽子夜」四個字,萬人稱譽,比欽賜的免死金牌還好用。她也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對著眾人的目光,已經平心靜氣,處之泰然。
然而今日只在一個人的注視下,她重著女兒衫,雖未形于色,悠悠芳心卻是忐忑不安,如同鹿撞。
雙蝶繡羅裙,呵手試梅妝,入破舞腰紅亂旋……盼取君意憐。
她輕輕開了門,垂首立于容劼之前,破天荒地局促拘謹。
門外何止容劼,為她買來女裝的店小二與路過時听到小二言及此事的只言片語便好奇地駐足,想一看究竟的客人全都擦亮了雙眼守在門外。門一開,他們轟然歡呼,只是還不及發出聲,已是張口結舌,滿眼驚艷。
歐陽子夜換下男兒裝,系上雙襦裙,挽起望仙鬟,淡掃新月眉,不飾鉛華,翩然若仙,清麗無比。
艷一枝細看取,芳意千重似束。
容劼看痴了眼,眼底心間,深深烙下這女子如花嬌容,永難磨滅。
而她盈盈俏立,說不盡秀雅嬌柔,含羞水眸,自始至終,只容進他一人佇。
為他理雲鬢,為他貼花黃。為他敷脂粉,為他系羅裙。
但求君顧。
女為悅己者容,這滋味,她今日得知。
平生第一次,她為一個男子細心妝點,似喜還羞。
情人眼里出西施,這等境地,他終能明白。
人說洛陽卿兒天下絕色,舉世無雙。他卻知今生今世,他再不會遇到另一個女子,能令他如此驚艷、如此動心。
似遠似近的一步距離,他在門外,她在門內,誰也沒有跨過那一步,他不曾進去,她也沒有出來。在帶著淺淺羞澀的凝視中,他們清楚地在彼此眼中看到萌白的情愫,抽穗舒展,佔滿了整片心田。
第五章
歐陽子夜之名,在江湖上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聞者無不肅然起敬。
對于這一點,容劼一直是很清楚的。他們一路走來,遇到的麻煩事也不少,通常只要亮出「歐陽子夜」這響當當的金字招牌,立刻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腐朽為神奇,化干戈為玉帛,轉危為安,逢凶化吉。
好用得不得了。
所以他一點都不奇怪自從他們倆在「四海客棧」的前堂酒樓落座,等著點好的飯菜上桌的這點空檔,已經有整整一打的人前來向歐陽小姐請安問好,順帶感恩戴德一番。連「小二,歐陽小姐的一切開銷都記在我賬上」這句話都被重復了十二遍。
可是,如果這一十二號人物不是佩劍,就是背刀,再不然就腰纏長鞭,肩扛鋼槍,這就有點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