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若知曉她與喬璇如此孤男寡女單獨出游,定會說得十分難听。其中,也少不了一些厚道的老人家要怪她太欠思量,也不想想人心叵測,若這喬璇半路起了歹心,那她一個弱女子豈非只能束手、任人魚肉。
其實不然。
早在她知道這看似手無搏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是深藏不露、有著不凡的武功修為時,她與容容,便都肯定了他的人品。
以他的武功,自可出入馮府如逛大街般自如(就像風莫離)。然三年來,這男子一直只是暗中派人送禮,卻從未試過潛入馮府偷窺佳人,待下定決心,要追求她時,又先想法還她自由之身,可見其泱泱君子之度。
他若只貪花戀色,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只須通過乃姐,召她入宮,遣退宮人,再點了她的穴道,早可做盡偷香竊玉的勾當,對她為所欲為、神不知鬼不覺。
在京中,不是沒有宵小之輩模上門來欲行不軌,每次總被卿別量一手訓練出的丫環們擊退。來人武功或有勝過她們的,卻苦于她們精于聯擊之術,一時半會不得月兌身,即使擊退她們,也早驚動了京師巡捕。幾次下來,采花客成了階下囚,再無人敢意圖不軌。
她亦暗知,京城巡捕是受了何人指令,在她的居處之外,加設崗亭。
在她初到京城不過月余,擒下第一位登徒浪子之後,她遣人送厚禮至巡捕房致謝,當時送禮的卿祥回來時曾道,那捕頭含糊提及,上頭有令,要他們對馮府嚴加保護。
若在面聖之後發生此事,她會猜想是由大內下達的命令。然而當時她初來乍到,並不曾進過宮,除了那名暗中送來各式禮物的神秘人物外,她再想不出第二個有心人。
凡此種種,她點滴在心、暗存感激。
因而,容容寬心讓他伴她上路,是信他。她默許此事,不但決意給他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亦是給自己機會。
這世間,若還有人可令她動心,舍喬璇更有何人?
填飽肚子,自告奮勇收拾完殘局後,卿兒「視死如歸」般毅然道︰「我們走吧。」
嗚,可憐她的腳。
好在本朝纏足之風雖日漸普遍,卻不曾荼毒到她身上來。這一點,該歸功于趕跑了兩個向她父親提出要替她纏足的嬤嬤,並打傷三個已經拿了布條晃到她面前的僕婦的卿別量。
只听說纏足會非常之痛,才不管什麼「大家小姐不纏足成何體統」的大條道理,拿根棍子護在妹子身前,連繼母大人苦口婆心的勸說都听不入耳,對她的「愛之不適足以害之」之辭,還回以「女兒不是你生的,你當然不心疼。」,堵得卿夫人從此不敢再提纏足之事。那一年,她六歲,卿別量十歲。
縱使之後,旁人對她的天足皆投以異樣的目光,馮子健包曾以此大做文章斥她為卑賤下女,她仍感激兄長當日的護衛,至今日更甚。
早前看那些閨秀小腳伶仃,行不得兩步便歇上好幾回,她已暗暗慶幸。這一趟遠游,更令她深刻體會到天足之便。天高地廣,三寸金蓮卻只能局限于方寸之地,相形之下,那些風言風語實是不關痛癢、微不足道。
若當日三丈白綾上了腳,今日她只能在山下徒嘆,休想上得山來。
不過活說回來,雖說她的腳很耐走、又穿著輕便的馬靴,這半日下來,也已是吃盡苦頭,也怪不得她一看高聳入雲的山峰,便將絕麗的俏容擰作苦瓜臉,再顧不得形象了。
喬璇笑覷她深蹙愁眉、宛然西子捧心的美態,背起行囊,邁出亭子,然後伸出左手,緩緩遞至她面前。
換作初見卿兒時,給個天作膽他也不敢這樣放肆地伸出手來。
然這一路同行,遙遠的距離縮成咫尺,看著卿兒的嗔容喜姿,感受她的情緒轉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化為活色生香的塵世嬌娃,由高不可攀變成觸手可及。卿兒,已不再是雖無比美好卻虛無縹緲的夢想,而是真實存在著的,令他傾心戀慕的一名異性。
卿兒訝然抬眸,看進他眼中真摯的關切,紅潮輕暈上不施半點脂粉的玉頰,艷化為嬌蕊,抬起雪白晶瑩的素手,輕輕放入他修長溫暖的手掌。
執子之手……
想起花燭夜,那男子攜手並肩,笑語溫存……
似乎察覺她的低落,喬璇牢牢握住手中的縴掌,微微使力,卿兒輕呼一聲,嬌軀斜斜前傾,穩穩落在上一級石階上。
相伴偕行,蜿蜒山道雖然漫長,卻似不再崎嶇。
第七章
「四海客棧?!」
倚著喬璇掌中傳來的源源不絕的暖流之助,只用了三個時辰便爬完了更難行的另一半山路,且毫無倦意的卿兒腳一落定,便因這渺無人跡的泰山絕頂上竟出現了這「邪異門」連鎖客棧的招牌而傻眼,與喬璇面面相覷。
四面怪石嶙峋、林木蔥蔥、崖壁陡峭,那一排嶄新的小木屋上煞有介事地懸著「四海客棧」的牌匾,附贈兩個大紅燈籠迎風飄搖。燈火通明的大廳昭示著萬物之靈的存在,完全顛覆世人的認知。
一年到頭都不一定湊得齊手指頭那麼多個游客「到此一游」的玉皇峰頂,連鳥兒都未必肯在這里築巢,標榜「絕不做賠本買賣」的「邪異門」,竟會浪費人力財力在此開間鐵定沒有油水的客棧?
世間常識,果然不可用于風姓男子身上。
難怪在山下客棧,喬璇托店小二代買帳篷被席以備過夜之用時,那小二一臉詭笑,直言無需費事,要他們輕裝上山,想是早知此事。
走進客棧,卻不見店小二迎上來,僅是廳中懸著一幅財神像,兩旁的對聯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更令人為之絕倒。
喬璇劍眉微揚,輕笑道︰「這般手筆,看來確是出自風兄門下。」
卿兒大有同感,揚聲喚道︰「小二。」
沒人應?
卿兒輕聳俏鼻,與喬璇對視一眼,向左翼一間看似廚房的木房探去。
他們一到山頂就聞到的焦味,不用說,一定是從這間開始冒出滾滾濃煙的屋子里傳出的。
「來了來了!」
慢了半拍的喳呼夾著被嗆到的咳嗽聲沖出煙霧,一張被煙燻黑的花臉鑽出灶間,在漫天灰熾的背景前非常專業地吆喝道︰「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店吶?」
轉眼看見兩人,被煙燻得眯緊的眼陡然瞠大至最大限度,狠狠盯住卿兒令人目眩的如花俏臉。半晌後,像看夠本了般下死力扭開頭去,盯著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以有些沙啞的聲音道︰「小的見過卿小姐、喬公子,請兩位在廳中稍坐片刻,小的準備一下,就可以開飯了。」
喬璇暗想是否那風大門主畫了他兩人的畫像全門通傳,否則怎會「邪異門」上下一見他們便毫無疑慮地道破他們的身份呢。邊含笑道謝,與卿兒一同坐回大廳中惟一的一張飯桌旁。
「上菜棗」
回復了高亢尖銳的男高音第一時間刺入耳膜,中等身材的店小二以驚人的速度移至桌前,利索地將放在大托盤上的碗碟轉移到桌上,口中連珠般報上菜名,「香油炒蘑菇,干煸芥菜,清蒸活卿魚,烤野兔,香菇蛋湯,白飯兩碗棗菜齊了,您老慢用。」
畢恭畢敬地垂下空盤,躬了躬身子,店小二仍以超出常人不知多少倍的敏捷身手退下,留下一對客人看著桌上別具「風味」的佳肴發怔。
所謂的「香油炒蘑菇」,也許改名為「炸蘑菇」會更貼切一點,因為盤子里的油滿得可以淹死一只鴨子,浮在里頭的蘑菇也許曾經有著不小的塊頭,然而現在只能從它皺巴巴的皮相上去揣摩它的往日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