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思不得其解的「紅顏禍水」自簾縫中偷覷著駕車者挺直如槍的背影,美目中的問號差點可從山海關排到嘉裕關。
若說他這三年來是為了心有所屬而拒不訂親,那麼二十歲前,尚未見到卿兒時的堅持獨身又是為了哪樁?
馬車轔轔按卿容容事先計劃的途徑駛入曲阜時,離她與卿容容分手那日,已有五天時間。
喬璇的駕車功夫,絕不比那位被他以十分客氣的方式趕走的「邪異門」中的駕車好手季濤遜色。縱使行于山路中亦十分平穩,並未讓她受到多少顛簸之苦。
在客棧略行梳洗後,她在喬璇陪同下,到魯都城遺址游覽了一番。之後雖拒絕了至孔府、孔廟一系列孔子故跡去,卻不是因為感到疲倦,或孔廟不許女子進入的爛條文,理由竟與卿容容小泵娘執意要到孔廟吐口水的原因相去不遠棗雖說孔聖人備受崇敬,小姐她對他所訂的一堆害慘了女兒家的臭規矩不忿得很,才不要到他府上找氣受,做出什麼大不敬的舉止來,教一干學子信徒亂棒打出。
「水開了。」喬璇望著興致勃勃煮水烹茶的女子,想起她拒絕去孔廟時似是有意挑釁的答話。惹得自己無言以對的狼狽,莞爾淺笑。
回到這仍屬「邪異門」勢力範圍的客棧用膳時,她見到雅房中純作擺設的定窯茶具,茶興大發,向那對她敬若天人的店小二問道有無茶葉,惟恐侍候不周的店小二取出由福建購得的今春新制的極品鐵觀音時,這端莊嫻雅的絕色佳人便似看到了心愛的玩具的孩童般,雀躍不已。
卿兒專注地提起水壺淋洗茶具,然後將重實勻整、砂綠油潤的茶葉放入壺中,先緩緩注入只夠漫過茶葉的水,立即倒掉,再提高手腕,自高處將水沖入壺中至九成,加蓋用沸水淋壺身,至茶盤中的水漲到壺的中部方才罷手,在心中慢慢默數一百下後,食指輕壓壺頂蓋珠,中拇二指緊夾壺後把手,將陶制小壺提至離杯寸許,緩緩斟入金黃清澈、清高馥郁的香茶。
她的這一套優美嫻熟的動作,正是沏泡鐵觀音的標準程序,依次為淋霖甌杯、觀音入宮、懸壺高沖、春風拂面、甌里醞香、三龍護鼎、觀音出海、點水流香。舉止若行雲流水,款款有序,深得茶道「純、雅、禮、和」之個中三味,顯現出高手風範。
喬璇雖想她出身世家,定是精于此道,仍不由看呆了眼,見她臉上露出甜甜的笑,玉掌輕拍,將茶盅放入小案,托起小案,高舉過眉,道︰「請。」
他心中一動,含笑看著她。
卿兒再將小案抬高少許,從案下側頭覷他,奇道︰「怎麼了?」神情之嬌美動人,可令天下男子皆怦然心動。
喬璇凝視著她的眼,輕聲問道︰「此案可是孟光案?」同時伸出手去,欲接過小案。
《會真記》中,紅娘笑問鶯鶯︰「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五日來,喬璇謹守君子之風,細意體貼,絕無逾矩之舉,更無一言涉及情愛。她還道他是否要一路含蓄至濟南,只與她同行便心滿意足、再無他求了。
卿兒美目泛過一絲異彩,縴手往回收,想奪回小案,微嗔道︰「喬兄當兒是什麼人呢,怎可說出這種話!」
喬璇端起茶盅,慢慢移至鼻端,贊道︰「真香。」然後乘熱一口飲下,閉眼細細品味後睜開眼,笑道︰「好茶。」
卿兒俏臉微紅,不悅地道︰「喬兄謹記,兒早非雲英未嫁之身,請喬兄說話時有些分寸。」
她雖向他提出警告,卻發現自己並未生氣,才會羞紅了臉,暗知這男子終于向自己展開了正面攻勢,且是如此大膽直接。
喬璇從容地答道︰「然而卿小姐卻已是自由之身,並非羅敷有夫。便讓喬某效法司馬長卿,奏一曲‘鳳求凰’又有何妨?」
卿兒秀眸一黯,低聲道︰「可惜賤妾之境遇,比新寡文君便為不堪哩。」
喬璇看著她沉郁的俏臉,心中一痛。他只知卿兒與馮子健夫妻不和,且因卿容容而進一步決裂,徹底反目。但如今看來,似乎另有內情,而卿兒定然受了許多折磨。
這美女突然抬起頭,狠狠瞪他一眼道︰「更何況吃一次男人的虧便很夠了,兒又豈會蠢到再找一次?」
喬璇暗忖我保證今次絕不會是吃虧,淡然一笑,轉移了話題道︰「喬某心目,一直將小姐看作窈窕淑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卿兒一怔,隨即意識到這是喬璇對她方才提出的「喬兄當兒是什麼人」一問所作的回答,登時霞染雙頰,羞得惡聲惡氣地還嘴道︰「妾身可以斷定,喬公子定然算不上什麼君子。」
笨容容,給人騙了還替人抬轎。什麼沉默穩重、清冷自如,又什麼溫文爾雅、恂恂君子,統統都是欺世騙人的畫皮。
若卿容容看到現在的喬璇,那小丫頭定會駭得張大了口,轉身問風莫離幾時多了個拜把兄弟。竟會有人與那風大門主如出一轍的油腔滑調。
喬璇竟欣然同意道︰「卿小姐說得對。」
卿兒正懷疑這顯露了無賴本質的男子是否真有這麼好說話,這可惡的男人又補充道︰「喬某才不會似那蠢男人般慢手慢腳的‘求之不得’呢。不過卿小姐若想听琴瑟鐘鼓,喬某定當獻丑。」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他再追加一句︰「不過喬某對卿小姐,確是‘寤寐求之,輾轉反側’。」
卿兒再招架不住,「轟」然羞得連耳根都紅透了,怒瞪他一眼,起身回房,再不听他的「瘋言瘋語」。
只是棗才轉身眸中便浮起柔柔笑意,從沒見過這麼無禮卻真誠坦率得叫人不忍亦不想抗拒的男人……
梁鴻接下孟光案,相敬如賓,偕老白頭。
自馮子健後,她對一臉正氣、滿肚道學的所謂「正人君子」早生反感,喬璇的直接坦誠,反而更令她有好感。
相識第六日,卿兒對對手估計錯誤,喬璇出其不意,奇兵追擊,小勝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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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寫!」
上好的紫檀木茶幾在充滿怒焰的大掌下龜裂八塊,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宣告作廢,怒氣騰騰的巨掌悍然攫過才寫了兩個字的澄心堂紙,捏作一團,帶著沖天烈焰擲向悠哉悠哉蹺腳喝茶的秀麗少女。
不過既然帶了護花使者,當然可以有恃無恐的卿容容眼皮也懶得抬,逕自啜飲著卿府款待貴客的碧螺春,沉醉于茶香之中。
半路截去紙團的男子百無聊賴地攤平來,但覺入手滑潤細密、堅韌瑩膩,挑眉道︰「這是什麼紙,好像會很貴耶。」
卿容容撂下茶杯,輕哼了聲,像笑話沒見過世面的土豹子般道︰「什麼好像,是非常非常非常貴。一張破紙要賣十兩紋銀,不知有多坑人。」
正竭力挺直腰板,與如同吃了炸藥的兒子相抗衡的卿老爺忙里偷閑,往出言不遜的小丫頭方向投去無力至極的目光。
風莫離邊閑閑看著顯是有心無力的「馴獸人」徒勞無功地想令獸性大發的雄獅安靜下來,邊大驚小敝地批評道︰「十兩紋銀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糟蹋掉,真是紈褲子弟。唉,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昨晚一頓飯吃了二百兩紋銀的人有資格這樣說別人嗎?
卿容容斜睨一眼毫無自覺的當事人,正想問問他那後半句話什麼意思時,已被他們的一唱一和激得無心與胳膊朝外彎的老父親對吼的卿別量,扭頭對著不知死活的小丫頭罵道︰「你把小姐弄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