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過世了。」看到靖藍臉上掃過的陰影,易軻第一次同情她。「妳媽在妳還未滿周歲就離開了,五歲那年妳爸再娶,妳跟繼母處得不好,國中開始就住校;十七歲妳爸過世,雖然給妳留了一點錢,讓妳生活無憂,只是從此就沒有親人了。」
靖藍還在吃著面,但一口面卻吃了有五分鐘之久……
半晌,她才抬頭勉強一笑,「是這樣嗎?怎麼跟我腦中想得有差別?我的記憶里沒有爸爸,卻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媽媽;我甚至……還有一些點點滴滴的片段,好象看到她的容貌、眼淚……」
「也許這是一種希望的投射吧!」雖然同情,但易軻還是冷靜的點醒她,「因為不曾擁有,所以在新的記憶中重新編造。」
「是嗎?」靖藍有氣無力的回答。「你下午會不會去看寶姨?我可以跟你去嗎?我的記憶里沒有上海,可以重新看一看嗎?」
易軻沒有拒絕,只是低頭吃完他的面。
雖然車內看到的景象也只是浮扁掠影掃過眼前,但靖藍這次總算看到上海的面貌了。易軻這一趟旅程還算有耐心,不但為靖藍講解了方位、道路,還指了最有名的東方明珠高塔和金茂大樓給她看。
易軻今天的臉上多了一副暗紅色的寬邊眼鏡,這讓他看來不像在家里那樣冷峻,靖藍也覺得他順眼了一點。
靖藍伸長了脖子,像小學生郊游一樣好奇的東張西望,難掩興奮的說︰「真像在台北看新光三越一樣!听說上面可以喝咖啡?」
易軻居然沒有拒絕。「只要妳想去,我們可以上去晃晃;還可以到金茂凱悅的五十六樓吃飯,到八十七樓九重天喝酒,到外灘去散步……」
靖藍听不出這些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嘲諷,但是面無表情的易軻看來還是挺嚇人的,她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
「要是你不高興,不去也罷!」靖藍悶悶不樂的說︰「是不是這些地方你以前都帶……我去過,怕觸景傷情?」
易軻沉默不語。
他注意到靖藍有時說起「我」這個字都會停頓一下,似乎直到現在她都還沒認定自己就是蘇靖藍……
他們先去醫院探望寶姨,當他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著名的不夜城洋場風華才剛透出蘇醒的端倪,上海的夜色還在欲語還休的嬌態中。
寶姨的腰並沒有大礙,可是魏子皓卻堅持要她在醫院休息幾天;寶姨極度不情願,幾度跟自己的兒子拌起嘴來。
「跟你說我沒事了嘛!不過就扭了腰,穿上護腰不就得了?非得大驚小敝得來住院嗎?又不是快死了!」
「扭了腰事小,沒調理好事大。」沒想到脾氣看來溫和的魏子皓,竟然也有火爆的一面。「誰不知道妳回去又跟個陀螺一樣每天瞎轉?一間屋子不過三、四個人,也值得妳這樣掛念不下?」
遇到這種情形,一家之主的易軻和脾氣最剛硬的魏叔反而都束手無策;易軻雖然幫著魏子皓說話,可是听起來好象沒什麼說服力。
靖藍覺得這些男人有點笨,問題根本不在易軻沒人照料,而是寶姨在擔心她會圖謀不軌吧!
所以她還是在魏子皓幾近發飆的空檔介入了話題,以一種輕松平淡的語氣說︰
「寶姨啊∼∼我要是妳兒子,心里也一定不平衡!妳全年無休照料易軻,現在妳兒子想讓妳休息幾天,照顧一下媽媽妳都不肯,看起來好象親生的兒子比較不值錢。」
靖藍一席話讓四個人全閉了嘴,魏子皓更是一臉鐵青緊緊抿著唇。
靖藍笑一笑,緩和氣氛道︰「妳不用擔心,易軻也不用擔心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我的手藝雖然沒妳好,但保證不會下毒;而且,想把易軻賣掉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吧?」
易軻忍不住偷偷的笑了,心里雖然懷疑靖藍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機靈,卻明白她說到重點了。
「不用擔心我,寶姨,我能照顧自己的。妳就留下來休息幾天,就算家里亂一些,也不是什麼大事吧?」易軻也開口道。
折騰一整天,寶姨終于心不甘、情不願的讓步,答應在醫院住幾天;卻還是不放心的對靖藍叮嚀了一些注意事項,包括易軻的習慣喜好。靖藍雖然含笑听了︰心里卻懷疑她要能記住這麼多細節才怪!
離開寶姨的病房,魏子皓頤便替靖藍做身體檢查,她腿骨復元的狀況還算不錯,只要不出大狀況,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癥。
他也拆了靖藍額頭上的紗布,疤痕像把歪歪扭扭的彎刀。魏子皓的手法不錯,縫得很細,他說只要耐心的貼美容膠帶,包管以後看不出傷痕。
靖藍疑惑的盯著鏡子里的傷痕,外表上的傷痕這麼容易復元,可是被頭骨保護下的腦袋,卻仍然沒有絲毫進展……她的目光與魏子皓在鏡中相遇,魏子皓卻不知為什麼刻意的閃開了。
魏子皓有話想對靖藍說,但礙于易軻在場,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他改為表示要和易軻談一談,請靖藍先到花園中等。
靖藍猜想大概他們有事要協調,所以也沒表示異議,徑自走到花園里去。
易軻沒讓她等太久,只是出來時還是一張撲克臉,也許是和魏子皓的協調沒那麼順利吧!
易軻帶靖藍去一間名叫「MontheBund」的餐廳,意思就是外灘的M餐廳。這間餐廳不但有濃濃的舊上海韻味,更重要的是還能由陽台直接眺望浦東、浦西兩岸的景色。
靖藍忙著欣賞遠處大樓耀眼的燈火,還不時近探黃浦江河水中倒映的灩灩光影,興奮得讓她忘了到底吃了什麼東西。
「總算感受到一點上海味了,」靖藍笑盈盈的說︰「真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上海也有個大觀園啊!如果妳想去的話。」
听到易軻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靖藍終于忍不住發牢騷,「你知不知道你很悶耶?」
「妳說過一百遍了。」
「你是在這個城市住得太厭煩了,還是你對其他事情也是這樣無動于衷?老是死氣沉沉的!你是針對我嗎?真奇怪,這麼討厭一個人為什麼不干脆離婚啊?留在身邊相看兩相厭,氣死你活該!」
這是靖藍出車禍之後第一次對他發脾氣,以往不管他說什麼,她總是有應對的一套。
他會不會對她太苛刻了?不管她從前怎樣不對,她現在總還是個病人……
「我的確是個很悶的人,」易軻承認這一點。「在生意上用盡心機,回到家就不太會應付身邊的人了。這一點子皓也說過我,說我太依賴寶姨,結果讓寶姨至今還把我當個孩子,不肯退休頤養天年。」
靖藍可不認同這一點,「這是你們下午的溝通嗎?我看要是你娶了一個賢良又會顧家的女人,寶姨才不會那麼不放心呢!」
易軻微微一笑,心里卻在盤旋子皓下午對他說的另一件事。如果子皓是對的……
「你以前有沒有帶……我來過這里?」靖藍打斷他的思緒。
「沒有,」易軻試圖緩和說話的語調,「妳喜歡像金茂凱悅或希爾頓這一類的現代化餐廳,對舊上海的風華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除非剛好有一間妳喜歡的PUB開在舊洋房里--像『莎莎』這樣的。」
靖藍看來很懷疑,「莎莎是PUB嗎?來頭很大嗎?」
「那是蔣介石和宋美齡在上海的故居。其實,我很懷疑上海有哪間PUB妳不熟,在我們吵架吵得最凶的那一段時間里,妳沒有哪天是清醒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