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眨眼,遠蓉憂傷的面容矗立在昏黃的光線中凝視他,迷蒙的景色讓杜洛捷以為他還在夢中。如果不是看到畫架旁站立一個身影,他真要以為這是一個醒不了的夢。
杜文懷很專注的打量著杜洛捷宋完成的畫像,幾筆簡單的炭筆素描,卻傳神的勾勒出遠蓉臉上的愁思與眼中的無奈。杜洛捷從沙發上坐起身,狠狠的灌了半瓶的礦泉水,但喝再多的水,也滋潤不了他枯乾的心;他沒有辦法把遠蓉的畫像完成,正如同他無法對她作出具體的承諾。
「你幾時來的,爸?」他沙啞的問︰「怎麼不叫醒我?」
出事之後,父親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和父親如此接近,這算不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我在看你的畫,」父親沒有回頭,仍目不轉楮的凝視畫像。「你畫得真好!」
「我這算什麼!我看過你幫媽畫的畫像,那才真叫做好。後來那些畫像呢?」
「我收起來了。逝者已矣,在生的時候負了她,死後又何必靠畫像來憑悼?」
不知道為什麼,杜洛捷覺得父親今天言談中帶著說不出的心事。「怎麼了?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難道阿公那里有什麼壞消息嗎?」
「阿公還會有什麼壞消息?」杜文懷笑一笑,這才轉頭望著他。「你不要把阿公想得太壞,你畢竟是他最疼愛的孫子,難道他還會對你趕盡殺絕不成?」
杜洛捷默然無語,仰頭又喝了一大口水,父親從西裝的內袋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他接過來一看,驚訝的差點被水嗆到。
「我的護照?阿公他……」
「阿公決定放手了!樓下的保鑣也已經撤走了,這表示你自由了。」
「可是這是為什麼?」杜洛捷還是不敢相信。「阿公為什麼會突然放手呢?」
杜文懷微笑。「因為你爸爸我良心發現,決定不讓自己的兒子毀在終身監禁的日子里。我跟阿公說,難道他真要把你關一輩子嗎?就算關你一輩子,你也不會告訴他錢在哪里!不如就當那些錢是投資失敗虧損了。阿公或許也想到這些年你幫雄獅賺了不少錢,功過相抵,還不是那麼罪不可恕,所以心也軟了!」
杜洛捷無意識的翻動護照,護照上密密麻麻蓋著各國的簽證,多年來他在海內外游走,每一次都有理由、有目的。阿公沒收他的護照之前,他也沒有逃跑的念頭,如今重新拿回象徵自由的護照,他竟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何去何從?
彷佛讀出他的心事,杜文懷又遞給他另一樣東西。這次杜洛捷更加驚訝,那是一張機票,一張飛往紐約的機票。
他不解的抬頭,父親眼中盡是安詳與溫暖,毋需多言,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遠蓉?」
案親微笑。「這不是個目的地,只是個中間點。那些女人的口風很緊,怎麼都不肯說遠蓉在哪,我想她們大概是想修理你,故意不說明地點。所以飛到紐約後,你得向全美航空的櫃台拿你的機票,遠蓉會在那個機場等你。」
杜洛捷並不想在父親面前掉淚,但是,他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涌了上來。他仰頭眨眨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遠蓉……在我做了這麼多的事之後,她還會愛我嗎?」
「要相信,要相信你自己,更要相信遠蓉,她在等你。盡避去吧!不管結局如何,總得試過之後才知道。」
用言語無法表達,杜洛捷站起來,生平第一次,他張開手臂和他的父親深情的擁抱。
二○○○年秋天
即使在睡夢之中,遠蓉還是听到了嬰兒的哭聲。初時她總會困惑於這樣的噪音,心驚膽戰不知所以;如今她已經習慣了,下意識翻過身,熟練的抬手輕輕拍撫著哭泣的嬰兒。
小嬰兒作了什麼讓他哭泣的夢呢?沒有人知道,但在母親溫柔的安慰下,他停止了哭泣,又沉入夢鄉中。
遠蓉仍是困倦的,但不知為什麼遲遲無法再入睡,迷蒙中,她感覺有人走進房里,並且輕悄悄的在床邊坐下。遠蓉張開惺忪的眼,看到洛捷正專心的撥開兒子沖天的發絲,不禁嚇一跳,睡意頓時消失。「你怎麼會在家?」
洛捷不解的笑道︰「怎麼?我來這麼久了,還不習慣我在家嗎?」
遠蓉也對自己的反應覺得好笑,急忙找話題來掩飾。「我的意思是……天氣這麼好,我還以為你去運動了呢!」
「本來是要去的……」他揚起另一只手,手上拿了好幾張紙。「突然看到有爸傳來的消息,又听到寶寶的哭聲,心想你大概也醒了,干脆印了出來,過來和你討論。」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遠蓉躺在床上懶洋洋的問。拜網路之賜,這一年來他們雖然遠居美國,對台灣的消息卻依然靈通——百年大地震、政黨輪替、經濟蕭條……每一個傳來的消息都令人心慌不已!
洛捷的回答和他的表情一樣怪異。「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也有……不知該稱為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消息。」
「怎麼說?」遠蓉奇怪的問。
「阿公又中風了,你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雖然他語氣平淡,遠蓉還是听出其中壓抑的感情,她坐起身來正色的問︰
「很嚴重嗎?」
「阿公是個好勝的人,上次中風之後他一直很努力地在做復健,就是希望能重新站起來;但在第二度中風後……唉!」洛捷搖搖頭嘆口氣,深沉的無奈盡在不言中。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雖然老人家的獨斷獨裁曾讓遠蓉反感,但他對遠蓉一向寵愛有加,走到這一步,她的心中也不免帶點酸楚。
「是裕捷。」洛捷苦笑,自嘲般的說︰「也許是我的事情做了壞榜樣,讓他以為他也可以在大撈一筆之後輕易的全身而退;沒想到時不我予,來了一個政黨輪替,所有當初有利於我的條件都不在他身上,新政府一逮到雄獅的小辮子,馬上大張旗鼓展開行動。找了一堆媒體浩浩蕩蕩殺到雄獅大樓搜索,又像犯人一樣押走裕捷,誓言要追查到底……阿公一氣之下,就又中風了!」
「那雄獅現在的狀況呢?裕捷呢?」
「裕捷沒事,蹲了幾天的看守所,用了天價的保證金交保出來。唯一辛苦的就是爸了,既要打通關節確保裕捷沒事,又要穩定投資人的信心!還有阿公的病得擔心……你也知道爸那種閑雲野鶴的個性,一連串的事情簡直要他的命。」
這一年多來,洛捷和他的父親因為頻繁的書信往來所建立起的感情,遠遠超過前三十幾年的總和。寶寶出生的時候,他還千里迢迢飛來美國看孫子。看他們父子親密的模樣,真讓遠蓉既羨慕又感慨——因為她自己等於是沒有親人了!
政黨輪替,朱家最後的希望也相對消失,別說東山再起,就連自身都難保!扮哥遠恩已經遠走大陸避禍,璋蓉的丈夫甚至在總統大選之後立刻與她離婚,娶了他多年的外遇對象,並且表態加入新政府,成為行情看俏的內閣新貴。
起初遠蓉還試著和母親聯絡,但得到的不是母親歇斯底里的指控,就是自怨自艾的哭嚎。朱夫人似乎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遠蓉身上,認定遠蓉是弄得他們山窮水盡的元凶。
看看洛捷,再看看沉睡的兒子,遠蓉至今仍有種「唯恐相逢在夢中」的不安,深怕一個睡醒發現時光停滯在初來美國時的夢魘,無邊的孤寂、月復中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完全不確定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