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月復狐疑地听著他的叫聲,漸漸地、漸漸地,困意蒙上她的眼……
唐貴霓睡著了。
每次都是千鈞一發!
段耀凌躺在床上,擺著頭,全身像被定住似的,陷在夢魘之中,醒不過來。
他知道自己在作夢,他很想醒來,不想再看到過去血腥的片段,但不管再怎麼掙扎,都像拋進南極冰湖里,凍得游不上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平面結冰。
他的腦際閃過……
不小心打破一只碗,母親罵他,父親不耐地離席,當晚他被打到虛月兌,急性盲腸炎也趕來發作,痛得躺在地上,連打滾的力氣都沒有……逃,快逃,霓霓、唐阿姨,我听到母親指示,要幾個流氓去「動」你們……好痛,鞭子抽在背上好像火在燒,他不過是說了句「唐阿姨看起來不像壞人」而已啊……霓霓,外面又是狂風暴雨,杜管家說,你跟唐阿姨為了躲開媽媽的追擊,搬到會漏水的鐵皮屋,你怕不怕……我保證我會恨唐阿姨……不,是那個奪走爸爸的狐狸精,母親,您打我就好,打我!不要派人制造假車禍,傷害霓霓……好,我恨她們,我會打從心底恨她們,我會听您的話,只要您罷手,放她們一條生路,我會為您報仇、我會為您報仇……
我會為您報仇!
段耀凌猛然從床上坐起,驚出一頭一瞼的汗。
長年盤據在他夢里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驚險,每次回視,都那麼驚心動魄。
清醒時,他可以克制每一根神經、每一縷思維、每一副表情、每一個動作,他可以騙過任何他想欺騙的人。
但入了夢,他無力自制,經杜管家提醒才知道,夢里的自己經常大吼大叫,所以他將他所有的房間裝上隔音設備,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飽受噩夢之苦。
他下床,直接踏進淋浴間,打開蓮蓬頭,讓熱燙的水沖去一身黏膩。
熱水從他的頭上淋下來。如果霓霓希望能每天reset,就算失去記憶也沒關系,只要永遠活在最開心的一天,那麼他的希望是,每一次淋浴,嘩啦灑下的水流都能將痛苦的記憶全部帶走。
兩個乍看不同,其實很相似的願望,不是嗎?
他關掉出水控制,踏出淋浴間,抹乾頭發,穿上家居服,套了件浴袍。
看了一眼時鐘,才早上七點。真諷刺!噩夢中,瀏覽前半生的記憶教人如此難以承受,換算成現實的時間,也不過區區幾個小時。
他打開房門,要到廚房找水暍,卻看見……
唐貴霓蹲坐在他門邊,雙臂環住膝蓋,側臉靠在膝蓋上睡覺。
她為什麼在這里睡覺?她……听見了他的吼叫聲嗎?
他打住腳步,俯視著她,確定她睡得很沉,才慢慢單膝跪在她面前。
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是美麗的,美麗而荏弱,即使她並不嬌小,卻能挑起男人的保護欲,看似矛盾、其實協調的組合,是她最大的魅力。
但他知道她的心。
她很勇敢,十二歲就獨自踏上異鄉,她融入當地的生活很快,透過杜管家的安排,他總能最快掌握到她的訊息,他看過上千卷影帶,生活中的她、工作中的她、落寞的她、為別人歡笑的她。
越看他就越不能抑制渴望她的念頭,他想要她,她一直都是他生命里的陽光。
所以,他不顧一切險阻,賭上自己的性命,漠視她可能會有的拒絕,硬娶了她。
問題是,他也恨她。
恨她奪走了父親所有的注意力,恨她被父親照顧得妥妥貼貼,恨她雖然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卻得到他所有的喜愛,恨她讓父親忘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正因為他的外遇而受虐,恨她……
恨她即使奪走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卻還是讓他愛戀不已。
為什麼會又愛又恨?為什麼會想出言傷害她,看她臉色倏白,事後卻自責不已?為什麼想為她做所有能為她做的事,卻又不肯讓她窺見端倪,無法坦白釋出溫柔?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想輕觸她的臉頰。
每次不遠千里到國外見她,他總是難抑地吻她吻她又吻她。
現在她是他的妻子了,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一點一點,慢慢熟悉她……不只是那甜美的唇,和她偎在他懷里喘不過氣的輕顫。
他可以完完全全擁有她……
指尖就快觸到她的臉頰,距離不盈一寸之處,指尖敏感的細胞可以察覺到她肌膚的熱度,誘惑他把整個大掌貼上去摩挲,拂開她的發,在她額角印上一個吻。
她在睡覺,她不會感覺到他曾經做過如此親昵的動作。
她在睡覺、她不會知道……他催眠著自己,她在睡覺、她在睡覺……
懊死的!她的眼楮是睜開的!
他迅速抽回手,猛然站立的動作害他差點跌倒。
「你……」
她看到他剛才單膝跪在她面前了嗎?她看到他想要觸模粉頰的手指了嗎?
他以極度不自然的語調搶白道︰「你在這里做什麼?想自動送上門,卻不小心睡著了嗎?」他說時諷刺,說完立刻就後悔了。
丙然,她的眼底隱隱浮現出受傷的情緒。
只一秒,她就將那情緒壓下去。
「我只是听到奇怪的聲音,怕你出什麼意外,才守在這里。」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為何他不能像她一樣,說話那麼坦白,關懷就是關懷呢?
「如果我真出了什麼意外,你就是守三天三夜,也只會守到一具尸體吧?」怎麼又是嘲諷的口氣?他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唐貴霓的俏臉沉了下來。
「我不想提醒你,不過你的叫聲雖然淒厲,卻中氣十足,我足足听了三十分鐘,都不覺得你氣力衰竭,因此我想你沒有急難,只是作噩夢而已。」
「我沒有作噩夢。」他堅持道。他不會向任何人承認這一點。
她的眼神流露出不信。
「隨你怎麼說,我只是很佩服你肺活量充足,嗓門很大而已。良心的建議︰去喝幾杯水,免得你沒有聲音對我冷嘲熱諷。」
她動了動身子,想站起身,但幾個小時蹲坐不動的姿勢,讓她的腳都麻了,如果她現在貿然往上一沖,可能會雙手劃啊劃地栽倒在一邊。
她拒絕在他面前表現得太笨拙,可能是因為不想讓仇人看笑話,但也可能是她想保持優雅的形象,沒有女人想被丈夫看到她笨拙的一面。
段耀凌看著她的動作,也猜到了她行動不便。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打算助她一臂之力。
那只幾乎撫模了她的手……他慢一步意會到這一點。
她抬起眼,看著他的表情和他的援手,剛清醒的雙眸閃過一絲疑慮。
「別傻了,我不會在你要握住的時候,故意把手抽回去,現在沒有人會玩那種小孩子惡作劇的游戲。」
她反射性地回答。「就算我們是小孩子,也沒有這樣玩過。」
當他們都是小孩子……她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點點滴滴對段耀凌而言,是不能提起的禁忌。雖然往昔時光多麼美好,但後來他認為那是恥辱。
背叛他母親的恥辱。
他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簡潔的命令道︰「快點起來。」
她握住他的手,當他使勁將她拉起時,用了過大的力氣,害她往前猛撲,雙腿同時酸麻得站不住,因此兩人一撞一跌,他被她撲到背靠在牆上。
幸好在她腳軟往下溜的時候,有力的雙臂抱穩了她。
「你以為你在拔蘿卜嗎?那麼用力做什麼?」她喃喃道。
唐貴霓往上看,那雙謎樣的黑色眼眸也低垂著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