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牆角,痴痴地看著眼前的畫像,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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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走回城東趙家門前,看著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牆內有無數的僕役,有精致典雅的庭園,有川流不息的達官顯要,有廚子精心烹調的佳肴美味……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聲,雄渾的聲音震動了四方,路人紛紛側目尖叫。
他轉身開始狂奔,穿過市集、穿過麗水橋、穿過城隍廟、沖出城門,一路跑著,跑得胸腔都快爆開了,他還是拔腿狂奔著,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間小農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進小院里,院子里響起了幾聲狗叫,卻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瘋狂,只顯得寧靜安詳。
桔梗正坐在井邊,努力地搓洗著他的衣服,一張小臉專心一致地搓揉著那件沾滿塵土的粗布衣裳,背後的樹枝上晾著幾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單衣、褂子正迎風招展……
他的眼里有些模糊了,熱騰騰的酸意直竄鼻尖,她看來像是平凡的村婦,細心地洗著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來這麼自然、這麼平凡、這麼幸福。在這農舍小院里,她是他的媳婦,是他的女人……
這是夢嗎?那他但願永遠不要醒……
桔梗抬頭要晾剛洗好的衣服時,卻見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讓她嚇了一大跳。他的樣子看來有些可怕,滿頭滿臉的汗水,一襲藍布衫濕得可以擰出水來,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目光里交織著痛苦和絕望,復雜得令人心悸。
「你怎麼了?悶不吭聲的嚇了我一跳,怎麼跑得這麼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有些著慌地問。
「沒……沒什麼,外面天熱,跑了一段路。」他強自壓抑著心里的激動。「妳怎麼……在洗衣服?」
她的嬌顏染上幾抹紅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髒了,剛好……也沒事,就……洗了洗,我……不太會洗,你……你別嫌棄……」
衣服濕答答地滴著水,歪七扭八的橫披著,末洗的衣服零亂地躺在木盆里,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狽,青蔥玉指已是紅通通的。
「不……不會、不會。」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這一輩子闖蕩過大江南北,餐風露宿,什麼苦他都吃過了。堂堂男兒志在四方,早些年這樣的飄蕩,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但這幾年,一種孤獨如影隨形地伴著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時,那滋味更加濃郁。他不曾和哪個姑娘兒女情長過,多年的準備就為了在包頭大展手腳。
但是,現下一個女子為他洗衣,只為了他一人這麼做,讓他在此時嘗到了幸福的滋味,甜甜的、濃濃的,那莫名的空虛感被充滿了、被填飽了。原來,他想要一個家,想要眼前這個盈盈淺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里的茫然和震驚,她仍有些羞澀。「我不會洗衣服,是王嬤嬤教我的。」
「妳洗得很好。」
他心里涌上感動,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卻激動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澀,不好意思承認,當她看到他穿著這麼破舊的衣服時,她只覺得心疼不舍。
「你去城里有沒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里是不是有間天富總號?」
祥子高大的身軀僵硬了一下,眼楮回避著她的目光。「沒有,沒找到這家鋪子。」
一連串的謊言從他的嘴里不假思索地流泄了出來。「听說……在兩年前有,但是已經撤掉很久了,至于妳大舅,听說已經舉家南遷,現在不知去向了。」
在這一刻,他違背了自己一向堅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誆騙了她,只怕她走進那深宅大院里,從此他將連她的背影都見不著了。為了這點兒私心,他知道,他會墜入十八層地獄里,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顯得有些驚訝。「怎麼會走了……」
他咬著牙,良心像是被蟲啃囓著,愧疚感排山倒海而來,但講出去的話卻怎麼也收不回來。
「是,听說……听說他們往江南去了。」
她更詫異了。「怎麼從來沒听大舅說過這事。」
「可能……可能他們為了某種原因去了某個地方,才會斷了音訊……也或者是妳恰好錯過了他捎來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繼續編織理由。
「是嗎?」
謊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騙她的信任。
她沒再多說什麼,沒有他想象中的震驚不信,也沒多問些什麼,她甚至顯得很平靜。
這晚,兩人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後,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內屋,而他守在外廳,他枕著雙臂,失神地看著茅草房頂,不知過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祥子被屋外的雞啼聲給吵醒了,他起身到屋外洗了把臉,這才注意到窄小的房屋里沒有其它的聲響。
「桔梗?」他試探地輕喚著。
響應他的是一室的靜默,他的心陡地狂跳了起來。
沖進屋內里里外外翻找了一趟,都沒有瞧見她的身影,被褥已折疊整齊,床上也已經沒有余溫。
屋里屋外轉了好幾趟,確定真的沒看見她的身影,祥子立刻飛快地跑去找王老爹。
「老爹,你們……你們有沒有看到桔梗?」他快急瘋了。
老夫妻被他的急迫給嚇了一跳。「好象……好象一早看到那姑娘出去了。」
她出去了?
馬匹也不見了,他頹然地靠著牆滑坐了下來。
昨兒個在城里見到的告示更像塊沉重的巨石般壓迫著他,她是不是去投靠她的大舅了?不再餐風露宿、不再浪跡天涯,她走了,就要遠遠地離開他的生命。
他雙手掩面,饒是鐵錚錚的漢子也下免痛不欲生。
她的身體才剛好,需要好好的休養。她是小姐,是天,而他是奴才,是地,他在妄想些什麼,癩蝦蟆還妄想吃天鵝肉嗎?
淒淒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桌上她為他備好的一碗清粥和幾碟小菜,又發現她的衣物、行李都還在,他才強捺住倉皇不安的心。或許,她只是出去一下子,只是一下子而已,等會兒就會回來了。
從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門前,翹首望著前方婉蜒的黃土小路。她就是從這里離開的,會不會也從這里回來?
晌午過後,日影又漸漸地西移了,天空漸漸染上了夕陽絢麗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感受著心里宛如被刨了一個大洞,空空蕩蕩地不著邊際,汩汩地淌著血,他就像個踏進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氣懸著。
季祥啊季祥,你在妄想什麼?想她還會回來?想她不去過大小姐的生活,反而跟你這個粗人闖蕩天涯?你以為那玉人兒似的千金小姐會……會紆尊降貴地跟了你?你別痴人說夢了!
天邊倦鳥歸巢了,火紅的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天邊只剩幾抹余暉照著這空曠的大地,像卸了妝的婦人,只剩下黯淡的倦意。
一陣達達的馬蹄聲從遠方漸漸傳來,這聲音振奮了他,像一股清泉注入了干涸的枯塘,讓他找到了一線希望。蹄聲越來越近,馬背上窈窕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從落日的方向朝他走來,發梢、背上、肩上仍有燦爛的金光妝點著。
咚!咚!咚!他的心重新開始跳動了。
當馬兒走到他的眼前,那熟悉的人兒也映入眼簾,細長如柳的黛眉、一雙晶光燦爛的水眸,玫瑰色澤的柔軟唇瓣微微揚起,正對著他盈盈一笑。桔梗翻身下馬後,從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