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翼沒有她的樂觀。「並不是妳我不提,就不會有人再提。」
「遇到了再說吧,反正我永遠是站在你這邊的。我肚子餓了,剛剛沒什麼胃口,請你吃消夜,好嗎?我看你也沒吃多少,到我家去吧,我煮給你吃。」
「到妳家?」他離那些可以隨意到人家家里作客的日子,已經十分遙遠了。
「我的手藝很好的,別怕。」
「該害怕的人,不是妳嗎?」
「你有什麼好怕的?我只怕你待會兒不幫我洗碗。」
「這個妳用不著擔心,我洗碗的技術天下無敵,在獄中練出來的。」他略微自嘲的回答。
她拉著他的手走進電梯,不想放開。這真實的連結,既安慰了他,也安慰了她。
賀千羽的家和展翼的住處,格局完全相同。兩戶如果打通,差不多有百來坪。她自然是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當初原本也沒打算久住。等她把事情處理好,她就要回美國去。
那兒還有一個未婚夫在等著她,
電梯沉默地往上升。她抬頭凝視著展翼如雕像一般的臉孔,那雙銳利而抑郁的眸子也回望著她。
一個男人,有這樣一雙明澈澄淨的眼。當初,怎麼會有人相信,他竟會做出喪心病狂的事?
這個念頭讓她心驚,她發現自己對他已經完全失去客觀性的判斷。
驀然放開他的手,她低頭不敢再直視他的眼。
這一雙眼會讓她無所遁形。
展翼只能任由她的手離開。他憑什麼挽留?心中短暫的陽光,彷佛罩上一朵烏雲,不復之前的溫暖。
出了電梯,左右兩扇大門,通向各自的住處。
賀千羽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展翼沒有跟過去,仍舊站在兩扇大門中間。
她進了門,匆促地丟下一句。「再見!」
刺耳的關門聲,震痛了他的耳膜,眼底有著難以察覺的受傷神色。她只不過印證了他的顧慮。
有哪個女人,會不害怕和他單獨共處一室?
一鎖上門,賀千羽才想到剛剛在停車場說過要請他吃消夜的話。
懊害怕的不是妳嗎?他這樣問過,語氣是苦澀的。
她是害怕和他在一起,可並不是為了他所以為的理由。
他一定以為,她所謂的「相信」,不過是隨口說說。
匆匆忙忙換下外出服,套上舒適的家居服。她走進廚房,調了碗面糊,煎了兩張可麗餅,又煮了一壺香濃的咖啡,一起放在托盤上,去按他的門鈴。
餅了兩分鐘,才听見他匆忙的腳步聲走過來開了大門。
他穿著一條短褲,上身披著一條大毛巾。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厚實的胸膛還滴著水珠。頭發濕濕的,沒有完全擦干。
兩人都有些尷尬。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正在洗澡。」她先開口。
「哎,有事嗎?」他拉了拉身上的毛巾,十分不自在。
「我說過要請你吃消夜的,你忘記了嗎?」她指指手中的托盤。
咖啡的香味侵入他鼻間。以前婉兒也煮得一手好咖啡……
他懷念地想著。想到的不只是婉兒煮的咖啡,還有她的不信任,她的絕情。
所有對她的美好記憶,像是一池受到污染的水,不復純淨。
他把賀千羽請進客廳。
「妳坐一下,我進去換件衣服。」
「嗯。」賀千羽點點頭。
他轉身走回臥室,換上一套休閑服。
她打量著客廳的裝潢,當初這屋子的布置完全是為了一個男人量身訂做。黑色的美式牛皮沙發,讓人一坐進里面就陷進去,不想起身。深色的樺木地板,泛著光澤,打理得很干淨,沒有一般單身男人獨居會有的凌亂。
除了幾本商業雜志之外,沒有任何展翼的私人物品。
她敢說臥室也必定是如此。
除了他的衣物之外,所有的用具,大概也就是當初他搬進來之前,她為他準備好的那些。
這里對他而言,只像是旅館,而不是家。他隨時可以打包走人,拎著他當初那只帆布袋,就這樣走了出去。
他能到哪里去?他若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就不會在公園被她找到。
「唉!」她忍不住沉重地嘆口氣。
展翼一走進客廳就听到她的嘆氣聲。她的眉頭深鎖,似乎正被什麼難題所困擾。
是不是,她正在想什麼借口開口告辭?
她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
「我看妳很累了,不如早點回去休息。」他主動為她找了個理由。不是體貼,而是自我保護。何必讓她把話講白了?實話往往並不悅耳。
賀千羽知道他的意思。他仍以為和他在一起,她心存畏懼,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的確是滿懷戒心,生怕一不留意,就讓自己萬劫不復。很想回家把自己的思緒整頓一下。可是她也清楚一旦如此做,就坐實了他的猜測。他們之間那小小的信任將蕩然無存,一切都回到原點。
那個案子不僅剝奪了所有人對他的信任,也摧毀了他對所有人的信任。
她低頭倒了兩杯咖啡。
「加糖或女乃精嗎?」
展翼點點頭。「三顆方糖。」
他以前是習慣喝黑咖啡的。覺得非如此不能品嘗咖啡的原味。現在,現在不了。他心中的苦澀太多,歡迎任何表面的甜蜜。
賀千羽有點訝異,照他的話丟了三顆方糖進去,放到他面前。
展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不會太甜嗎?」她忍不住問道。
「我喜歡甜點。」他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那暖暖甜甜的液體嘗不出多少咖啡的味道,至少能溫暖他的胃。
「你喜歡克莉絲蒂的小說嗎?我記得她書中那個聰明得不得了的名偵探也喜歡甜點。是不是有這種研究,甜的東西可以讓人變得聰明?」她搜索枯腸,找出一些安全的話題。
那他以前肯定是不夠聰明,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
現實生活中也沒有一個白羅,可以將惡人繩之于法,為無辜者洗清冤屈。
「更有可能,在變聰明之前,就先因為糖尿病向醫院報到。」
「說得也有理。嘗嘗我做的可麗餅,加了草莓和蜂蜜。如果你真喜歡甜點的話,應該也會喜歡它。睡前吃些甜的,可以幫助睡眠。」
展翼如她所願的嘗了一口。是很甜。這是他最需要的,一場好眠。
坐牢之後,他就沒睡過一場好覺。
「但願它比安眠藥有效。」他喃喃說了一句。
「你很容易失眠?」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是從審判之前開始的嗎?」這也難怪,那時他定是滿心驚懼,哪里還睡得著?
展翼出乎意料地搖頭。
「不,是從判刑確定之後。」他坦白回答。之前,他一直堅信法律會還他一個清白。
「可是……」他是無辜,良心想必十分安穩。「為什麼?」
「妳以為既然我是冤枉,沒對不起任何人,我問心無愧,就該睡得好?」他激動地反問︰「妳知道嗎?和我同一間牢房的是一個殺人犯,罪證確鑿,他自己也認罪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心安理得,鼾聲大作。為什麼?因為他知道他是為了自己所犯的錯付出代價,所以他心安理得。而我是為了什麼失去自由?這個疑問日日夜夜折磨著我,妳怎麼會以為我還睡得好?事情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除非我死,否則永遠不能睡得安穩。」他慘淡地一笑。「可是會有真相大白的日子嗎?」
有的。她想開口回答,卻硬生生地忍住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的三個人,余心潔已經死了。凶手和目擊者,我拿他們無可奈何。」最後兩句,他是帶著恨意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