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晟故友之子被他殺了,心里多多少少意難平,以切磋為名行刁難之實也說得通。他能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他可不想無故挨上一拳。
原本他只以四成功力與龍晟對招,偏偏老人家越打越血氣,拳風勁招之間漸漸染了殺機。這可不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道理他懂。不過還有常言說︰姜是老的辣。
他討厭吃辣姜。
身影飛閃,趁龍晟躍上半空之際,他運功七成一拳擊出,隨即收勢抽身,不再動作。俊容半斂,大袖之下,雙拳已是微緊。
不動,是怕自己難以壓制突涌的殺氣。
龍晟半空受拳,落地後臉色青白交加,最後還是雍臣邊出聲打岔,讓他退下。
約半個時辰後,滿頭銀光閃閃的花信來請他,說聖女邀他指點棋藝。
他的棋藝很普通,下幾盤就可以,要他破解什麼千古棋局就免了。原想推辭,對上她一瞥而過的眼時,他改了主意。正好雍臣邊有教事處理,他隨花信到竹樓和聖女下了半天棋。聖女很健談,棋間偶爾吟吟詩,感慨幾句,他听著,適當時應上一句。
天景自然,或遠或近的林木中,常能听到鳥語呢喃。正是風流公子,紅粉佳人。
「祝公子不必客氣,‘聖女’只是教中稱謂。我叫沙夜思,你喚我夜思即可。」聖女柔柔一笑。
他舉著一顆黑子未落,听了這話,頷首,「恭敬不如從命,夜思姑娘。」
這顆黑子他落得有點心不在焉。眸中是棋,眼角卻是一片銀光閃閃,大半的心思分在不遠處的花信身上。
棋盤半滿的時候,一名侍衛奉雍臣邊之命請聖女議事。聖女只帶孟羅與侍衛離開,命花信留下伺候。
只剩兩人,默默凝看棋盤,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花姑娘,坐。」還是他先開的口。
她抬頭看過來,依言坐在他對面,不知盯著棋盤還是盯著石桌,頭低低的,炫得他滿眼銀光。又靜寂了半天,她靦腆開口︰「昨晚多謝」
「今天也有效。」他動手取黑子,準備還棋盤一個本來無一物的干淨。
見他動手,她也配合著將一顆顆白子放回棋盒,「祝公子叫我花信吧。」他們相識不過兩天,昨天他也是這麼叫的,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今天听他這麼一叫,她全身怪怪的。
「信?」他將黑子拋進盒里,子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問︰「不知尊父高名?」
她笑了笑,「我爹姓花,雙名沐文。」
花沐文他記下了,回窟一定讓扶游窟查一查。壓下念頭,他轉又問︰「你怎麼會當上護法天女?」教派就是麻煩,總有些驚天地泣鬼神的規矩,摩奈聖教的護法天女可以說是侍女、婢女,也可以說是伺奉聖女一輩子的人,她們終身不能嫁人,聖女歸西後,她們也要一同歸天。說明白點,就是活尼姑,連孤獨終老的福氣也沒有。
她將白子攏成小山,一把一把抓進盒子,輕聲細道︰「祝公子的好意,花信心領了。只是花信舍不下聖女。聖女自幼和我一起長大,我爹就像聖女的夫子,她從小也只有我和孟羅兩個玩伴。登上聖女之位後,總有些不高興不順意的事,她不能抱怨撒嬌,只能躲著一個人偷偷哭。說起來,她身邊也只有我和孟羅能說說話。何況,成年之後,她要在三年內誕下下一代聖女或聖子,如今已過了兩年,教主逼得緊我若走了,她怎麼辦?」
「主僕情深。」他言不由衷。
話外的誚諷意思她又怎麼听不出來,無奈地抿起唇,她將最後幾顆白子放進盒子。棋盤上經緯縱橫,方寸世界可大可大,小到入了心思鉤沉,大到容納山河萬里。帝王將相常比江山如棋、人如棋子,如今這桌上江山空蕩蕩的,宛如雨洗清秋,讓人不知在什麼地方落子才好。
「錯了,」他朗朗道,「應該是姐妹情深。」
她撫著盤上經緯,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許久之後,她徐徐抬眸,對上他晶亮的黑眸後立即移開,不知心里想到什麼,頰上飛起兩片妃色。然後,她動唇說了一句話,聲音比蚊子還小。但以他的耳力,足夠听清了。
她說︰「如果你願意幫我,今晚二更在這里等我」
「好。」他欣然點頭。
都說了,他一向少善心。但偶爾他還是會習慣一下,去做一做那高深又不太好做的善事。
深更半夜,雞貓子鬼叫的時候,她居然準備了糯米酒?!
他只能說,苗人的習俗就是怪。
七破窟里畫花臉、玩笑做戲的大有人在,飲光窟那幫家伙戲來戲去的調子他花了大半年才適應。別告訴他,她和她們是一路貨色?
江湖上習慣上說雲南苗疆是毒蠱之地,不過毒他不是很怕,蠱听說金蠶蠱很厲害,什麼時候他能一睹真蟲?
庸醫曾說過,大範圍而言,蠱可以歸劃到毒物類中,「不要以為蠱是什麼神秘的東西,人傳人訛罷了。肚子里長蟲子的統統可以叫寄生蟲。發現得早還可以治好,發現得晚就只有等著升天。在端午節捉它十幾二十種毒蟲放在酒缸里互咬,我也會啊。蟲蟲廝殺就像人一樣,它們自身的毒就是刀劍,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這是庸醫的原話。
有時候到厭世窟走一走,他還會看到掃農(庸醫的徒弟之一)坐在角落里興奮地研磨一堆蟲干,叫得出名的,蜈蚣蠍子蜘蛛黑蠶,叫不出名的,長條的像曬干的毛蟲,短粒的像壓扁的小豆,長須的長尾的,什麼顏色都有。最恐怖的是掃農一邊磨還一邊笑,手上咯吱咯吱,嘴里嘿嘻嘿嘻,就怕嚇不到人。
心思分岔之際,他不知不覺將她送上的酒喝下肚。素衣染香,玉酒添色,不由心思傾側
「花信多謝公子仗義相助,可是要離開聖教並非易事,莫說給祝公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教主追究起來,花信心里也過意不去」她牽起他的手,將他向竹樓深處引去,看上去神色坦然,耳朵卻紅紅的。他任她牽著,靜觀其變。
夜中燭火幽昧,彎彎曲曲走了半天,來到一處掛滿輕紗的房間。穿過層層紗帳,室內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
「如果真要離開,花信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只是恐怕要委屈祝公子了。」她的聲音再度傳來,不知是否紗帳的原因,聲音變小了,變低了,甚至,有些妖艷。
他心神一震,臉上被某種柔軟觸踫了一下。
「祝公子若不願意,我我也不勉強」她的手停留在他臉上,微微游離。
被下毒了?他身體發熱,急斂心神之下,神志清明了些,卻依然感到皮膚表層有一股異于往常的熱度。她輕撫在臉上的手冰涼如玉,他竟然沒有排斥,還生了親近更多的。
護法天女侍奉聖女,玉潔無瑕,終身不嫁人。若與男人苛和,必定失去侍奉聖女的資格——這就是她的法子?他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想運功壓毒,卻發現根本起不了作用。
呼吸漸急漸促,他感到牽住他的小手動了動,抽離開,不一會兒,柔軟的身軀覆上來,沒什麼特別的香氣。
有人吻他的臉,生澀燻染,羞怯明顯。
他並不討厭風月情事,但也沒有特別為之。小時家教過嚴,父親從來不會特別將這種事拿出來訓練,天地倫常,見情見性,順其自然就可以了。如今他位居一窟之主,事務繁冗,又不像夜多蝴蝶那樣以「風流猶拍古人肩」為己任,沉心練功之余,心境日漸素冷,風月情事想得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