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越來越近,林道上轉眼出現數匹駿馬,其中一匹空著,被掃農牽在手里。他四下環顧後,踢踢馬肚子向掃麥走去。
印麟兒怔在那里看著部眾們下馬、詢問、猜測交談、搬運尸體,似乎死人是家常便飯一樣。她呼吸間總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血腥,就連曇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也不清楚。他的身上沒有血腥味,是淡淡的慚愧青松,她實在忍不住胸口的悶滯,將頭埋進他懷里大吸幾口沖散血腥。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方才不正是如此?
他也有血腥的一面呢,就這麼輕易地將那些人殺了……她抓著他的袖子一動不動,兩條腿仿佛石化。那些人是來殺她的嗎?還是來殺掃麥的?為什麼?是殺手?還是七破窟的仇家?盡避知道他們想傷害她和掃麥,可是,他竟一點遲疑也沒有,十幾條人命就這麼輕易地……送在了他手上……
渾渾噩噩回到上水堂,她滿腦子都是亂糟糟的畫面——中了掃麥彈丸的黑衣人,慧香和有台,受傷的掃麥,他,太君,大哥,二姐,爹娘,四哥,聚兒,莎嘆,茶總管,玄十三,閔友意……
直到他的手捂上她的眼楮,她才清醒過來。定眼一看,人已回到臥房內。她的臥房是他安排的,就在他的旁邊。再看天色,已是掌燈之時。他來,是為她的眼楮上藥。
「你……你回來了……」枕在他膝上,她喃喃輕語。
「嗯……」
藥汁滴入眼楮,她一陣刺涼,閉緊雙眼,「窟佛賽……」
「我贏了。」
听他這麼說,她彎了彎唇角,不再開口。
隨後的幾天,她總是睡得早、起得晚,閑時就坐著發呆,什麼也不做。他在的時候,她就盯著他發呆。
她知道他回來以後很忙,忙著賽事的收尾,忙著在各窟間走動,忙著听無憂訓話……他還告訴她,扶游窟正在查黑人衣的來歷,她听了點點頭,不發表意見。
也許他察覺到她異常的沉默,也許他沒在意,呵,誰知道?總之他對她的體貼和溫柔一如既往,就像他養的寵物一般……是呢,很早以前她就覺得他對她就像……
就像……
就像一只抱在懷里的寵物。
隨著印麟兒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掃麥終于忍不住了。
趁翁曇去扶游窟之際,他躡手躡腳來到印麟兒房前。門是關的,窗子是開的,他點點頭,慢慢挪到窗戶下,剛想伸出腦袋——啪!後腦被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竟然是掃農。
「干什麼?」掃麥捂著腦袋站起來。
掃農抱臂睨他,「你干什麼?在印泵娘房外?」
掃麥撇嘴,「在印泵娘房外,當然是找印泵娘……」
「找我嗎,掃麥?」印麟兒的聲音從窗後飄出來,細細的,不怎麼專心。
「印泵娘!」掃農、掃麥一起將頭轉向窗子。
三人六目瞪了半天,印麟兒先開口︰「找我有事?」
掃麥看了掃農一眼,雙手往下巴一托,撐在窗台上斟酌了半天,才覷著她的臉色說︰「印泵娘,你是不是……討厭我家師父?」
她皺眉,眼中盡是不解。
「師父擔心你,印泵娘。」
「是嗎……」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哀傷。
「能讓師父生氣的事很少,」掃麥放輕了聲音,「如果印泵娘是怪師父殺了那些黑衣人,大可不必。師父不是那種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的人……」師父當時好像是沒眨眼……掃麥閃了閃神,趕快把走歪的神思拉回來,續道︰「師父殺他們,是因為師父生氣了。師父生氣,是因為他們想傷害印泵娘。師父真的很重視你啊,印泵娘。」
「重視……我?」她重復掃麥的話。
「當然重視。」掃農在一邊點頭,「你是我們沒過門的師娘耶。」
師……師娘……她眼神直了一會兒,突然看向掃麥,眸星灼灼異亮,語氣急促︰「曇是不是……是不是就像重視玄公子,重視幾位窟主,重視你們一樣重視我?」
掃農、掃麥同時點頭,「是啊。」末了,掃麥補充道︰「師父比重視我們還要重視你。如果有人讓我們受傷,師父只會將那人制住然後交給我們教訓,很少親手殺人。」
印麟兒睜大眼,這是什麼安慰?
掃農在一邊幫腔︰「其實,師父最血腥的時候,並不是殺人的時候。」
「……」
「你以後就會知道的,印泵娘,師父對尸體比對人還要殘忍。」他們就是經過血的考驗而被師父磨練成才的。
「……」她依稀……曾經……有所耳聞。
「師父還能化毒藥為肥料。」
「……」這不是安慰吧?
「師父可以讓全窟部眾膽戰心驚。曾經的蠍子蜈蚣餐,曾經的七味八毒飯,曾經的腥血雲霧茶……」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第12章(1)
深秋之後,落日的時辰提早了。
翁曇離開扶游窟時,酈虛語送了一只燈籠給他。
「這是我尊以前留下的。」殷勤樓前,提早裹上冬衣的扶游窟主輕聲笑道,「寒夜露重,山路濕滑,你提著它照路也好。」
他道謝接過,剛要轉身,又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不由抬眸,等她接下來的話。
酈虛語背著手站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提提他︰「友意近來纏著淹兒繡嫁衣,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他沒有多想便點頭。
「……沒事了,你慢走。」酈虛語給他一個皮笑肉不笑。
他也沒多想,轉身離開,心事重重。踏上窟門台階時,酈虛語又在他身後道︰「亂斬讓我告訴你,繡坊為麟兒縫制的冬衣已經做好了。」
他停步,微微偏頭,「謝謝。」
天邊掛著一彎朦朧冬月,他一頭蒼發映著如雲似霧的月光,俊奇容貌似妖似魅,夜風吹起衣袍,似要扶風而去。
酈虛語抬起下頜,眯眼看了一會兒,失笑,「曇,你要除掉他,我尊一定任你行事。」她口中的「他」是誰,他們彼此心知。
听了這話,他的唇角似勾了一勾,提著燈籠轉眼隱入漆黑的山道。
回到上水堂,把燈籠掛在爪架上,他也不吹熄,徑自向後院走去。突然想到這個時辰她已經睡了,于是轉了方向,來到前堂。
通常沒人的時候,前堂是不會點燈火的。他信步走進去,撩過層層幔紗,在梨木軟榻上坐下。
軟榻後是一排紗窗,再遠一點是綠竹,綠叢與屋子之間有一道水踏,因為沉水一寸,若不點明,外人不會察覺。月影移了些位置,水面倒映月光,層層波紋蕩滌著一圈圈竹影,混著縹縹緲緲的夜露,在輕寒的夜色里,倒讓人似有似無生出一些心緒來。
他把麟兒帶回來,為的就是讓她遠離印愛那些人。這些年來,他可以一個時辰內讓一個數百人的江湖幫派成為武林傳說,而且,從不心軟。可他不能讓嶺南印愛成為傳說,因為他們是麟兒的親人,他多多少少要給麟兒幾分面子,要顧及她的喜樂。
那些黑衣人尸體的手上都有劍繭,只有長年用劍的人才有。他心中原本就有「他們來自某個殺手組織」的念頭,但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是錦迷樓的人。
袖下五指遽然一緊,含著萬千怒火的三個字從淺色薄唇擠出來︰「梅、千、賦。」
心緒起伏不定,他徐徐吐口氣,起身點燃一根蠟燭。瞪著燭火靜靜坐了半天,眼角瞥到香案上的盤龍銅柱香獸,他垂眸盯著膝蓋看了看,從隱格中取出一只黑色瓷瓶,倒出一片薄薄的香塊在燭火上引燃一角,揭開龍頭扔進銅柱香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