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放在胸口上拍了拍,玄十三垂眼無語。七破窟部眾未得他允許,竟也就這麼伏首不動,仿佛他們原本就是地上的石雕。直到余音斷絕,只有風過沙沙聲時,玄十三才慢慢開口,語有嗔責︰「你們……我不是早說過嗎,這麼大聲叫我前,先提醒我一下。」
抬頭,一雙邪眸送向觀望的群雄,流光照電之間,勾唇一笑。眾人呆呆盯著他的笑,只覺森森冷意拂面而來,明明讓人顫怵,卻又生生移不開眼楮。
鈷藍大袖輕輕一拂,他又道︰「嫣,不嚇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
「……」閔友意沉默。叫都叫了,怎麼提醒?
「老頭,你是誰?」玄十三走向閔友意的同時,不忘回頭問一句。
此時,無論陣內陣外之人,都隨著玄十三這一問將視線投注在襦袍老者身上。他救人時顯露的武功,已召告群雄絕非泛泛之輩,有些年長者回憶江湖上如他這般年紀的成名之輩,暗暗猜測他的身份,卻不敢肯定。
襦袍?老者向貝蘭孫望去一眼,環顧四周,搖頭一嘆︰「後生可畏,老夫貝錦倩。」
閔友意一听這聲音,拍掌低叫︰「啊,你是守刀的老頭。」
貝錦倩扭頭看他,端詳片刻,又盯著玄十三打量一陣,突然轉身向林間走去。遙池宮護衛讓出一道,他穿過後,直接來到饒奮藻所立之處。
四目相對,皆是華發蒼蒼。
貝錦倩先一步打破沉默︰「你我間的恩怨,何苦難為小輩們。我當年誤殺你子,欠你一命,今日,你要我斷手斷足方能解恨,我自斷便是。」
饒奮藻瞪著他,眼中是一段難解的怨恨。
「饒兄,」貝錦倩苦笑,「當年誤殺,我心生愧疚,封刀退隱。我曾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出洞,我以為你我無緣再見,沒想到還有今日。小輩們戲鬧江湖,後生可畏,我多得丑相禪師開導,今日才悟得拿起與放下。」他向貝蘭孫投去一瞥,眼中既有慈愛,亦有愧疚,「我兒蘭孫,自幼失母……我身為人父,亦對他有愧,我殺你一子,償你一命,是否能化去你心中怨恨,別再為難我兒?」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一聲清亮佛喏,坡林里走出一名小和尚,他身後跟著一名臉有疤痕的老和尚。那疤痕觸目驚心,令老和尚看上去有些丑怵之態,而小和尚眉清目秀,僧袍鼓風,倒頗有些法相莊嚴的味道,眾人听他道︰「饒蘭若,貝蘭若,冤家宜解不宜結,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饒奮藻見了老和尚,表情小小一怔,喃道︰「丑相……」
「饒蘭若,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丑相清聲吟語,似佛法揚誦。
年過半百的兩人視線再一次交匯,歲月不饒人,彼此眼中已無年輕黑發時的模樣,雲煙過眼,兩人卻不約而同回憶起年輕時對酒當歌的豪情。
曾經,他們是朋友……
他痛失一子,他心懷愧疚……
此時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時……
包待何時……
歲月流逝,某些事情像沙石一樣沉澱下來,某些事情卻如細塵般流入大海,再無痕跡。滿頭灰白的今日,兩人突然大徹大悟,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歡喜——這是結局?
休想!閔友意皺眉。
丑相與兩人說話之間,玄十三已走到閔友意立足的坡石邊,他搖搖手,退了拾衣的兩名部眾,表情有些怪異,「他是貝錦倩?嫣,你認識他?」
「……」閔友意瞪他。
「啊,」似想起什麼,玄十三正色道,「嫣,我沒有躲在樹上看戲,真的是剛剛趕到。」
這話言下之意,即是說他沒有隱身某處看戲,也沒有故意等到危急關頭才跳出來救人的惡趣好,那種出場方式或許適合某些江湖英雄,但不適合他。
「老子知道。」尊敬歸尊敬,面對男人,閔友意的習慣一向不改。況且,這種事隨便提提就好,沒必要用這麼正經的語氣解釋吧。
玄十三似是听習慣了,捂嘴輕笑,神態輕松,眸子一轉,他忽然向側方瞥去一眼,笑道︰「姑娘看夠了嗎?」
被……被發現了……躡手躡腳的女子頰上飛紅,捏捏竹簽,怯怯從樹後走出來,她身後是一位綠袍公子。
「畫畫的?」玄十三走向二人。
「在下樓隱,幸見玄尊。」綠袍公子淺笑抱拳。能靠近此處,他也小有驚訝。兩方對陣時,長孫淹左瞧一下右瞧一下,他隨著她的步子保護,倒也沒注意走到什麼地方,直到她如貓兒般停在一棵樹後,口里念著「形俊形俊」,他才發現他們竟然穿過夜多部眾來到閔友意站立的石下,而那群夜多部眾眼觀鼻、鼻觀心,當他們無形一般。
玄十三挑眉,並未介意長孫淹的打量,等她打量夠了,他正欲開口,一道人影掠風而來,伴著輕叫︰「淹兒?」
「淹……」玄十三抿唇,雙眼恍然一炫,「哦,你是嫣的徒弟?」
嫣的徒弟……嫣……是指他吧……長孫淹看看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俊鮑子,再瞧瞧玄十三,垂下長睫,小聲道︰「玄……玄公子……」今日一定是她大飽眼福的黃道吉日,不然,一下子跳出這麼多形俊之人,瞧得她手癢……
「他喚你淹兒,你喚他什麼?」玄十三撫著下巴發問。
啊?她愣怔,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卻也順著他的問題開始思考︰她喚過他什麼……呢?師父?沒有。友意?沒有。閔公子?好像也沒有。
她喚他……她只想喚他……
一個字繞在舌尖,她竟吐不出來。
玄十三無意為難她,轉笑道︰「二位來此,也是為看比賽嗎?」
他一提比賽,眾人繞來的視線又向貝錦倩那方投去,樓太沖心中亦有好奇,他向遠處望去,見饒、貝二人仍在低聲對談,卻有另一道冰冷視線自對面投來,他尋目望去,是貝蘭孫,而他瞪的人是……樓太沖側頭,他身邊是閔友意。
閔友意也在瞪人,他瞪的是樓太沖。
他討厭綠色……不露痕跡地擠開樓太沖,他正要引長孫淹去坡石後的安全處,卻听她道︰「玄公子,我……我能在你的衣上繡花……嗎?」
「淹兒?」閔蝴蝶嘴角抽搐。他是不是瞪錯了人,他應該瞪的人是玄十三。
玄十三微顯詫色,驚訝一閃而過,他瞥了閔友意一眼,趣笑點頭,「好。」
長孫淹欣然一笑,當下解開繞在腕間的香囊,取出針線,那神情竟是此刻便要在他衣上繡花似的……不,根本就是。
瞧她縴指翻飛,彩線繞手,玄十三終于不掩詫異,眸底鍍上一層驚趣。待她再度抬眸,已是一手持針,一手拉線,目光在他鈷藍色的長袍上梭巡,眼中再無他人。
閔友意凝著神情專注的女子,眸底是一波蕩漾。
「繡在……衣襟第二顆盤扣邊,可以……嗎?」她已在衣上尋得位置。
低頭瞟了瞟盤扣,玄十三兩手一攤,頷首,「請。」
這位姑娘的確有趣,莫怪能令他夜多窟主失了常態……任她解開襟上兩顆盤扣,玄十三以趣味的眼神止了部眾們欲月兌口的阻攔。
長孫淹輕撫衣袍,眼中只有衣線,全沒想過男女有別。針尖在布料上停了停,輕輕扎進去,慢慢拉出第一針。歪頭想了想,她的動作突然快起來,一勾一挑,一拉一緊,寸寸之間,仿若飛花成陣。
南堂郁金……日華浮動郁金袍,盡鋪龍腦郁金香……郁金之花她見過數次,那是一種長睫奇花,瓣有鮮紅,有絲黃,睫桿碧綠修長,開花之後,絕傲于綠葉之上,美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