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很多女子在一起,她們或有才情或有美貌,而她們也會不約而同問他一個問題︰友意,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人,對嗎?他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
他從不在意女子負他,只有負了他,才能為世間留下一段一段又一段淒美動人的愛情美談,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從小起,至今未變。
他怎麼興了收淹兒為徒的念頭呢?
茶棚初見,他只是瞧到羊鴻烈在那兒,單純地上前湊熱鬧。落崖時,他也只是不忍她香消玉殞,加之與貝蘭孫賭上一口氣,自信輕功過人。崖下,知她名中有個「淹」字,當時直覺地認為是個好名字;等寂滅子下山尋他的時間里,她「借用」他的腰帶繡蝴蝶,訴說自己的堅持,他听得有趣,直覺地想教她一些武功,以免日後又遇到類似的險境,加之她未有拒絕之意,他就當她願意了。
回到七破窟,他忙于比賽,托阿閃照顧她,隨後又趁趕路之機將她送回家,路途空閑,他又順便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淹兒……
她是一個很乖的徒兒,之于他卻並非一見傾心的類型。從一開始,他便喜歡她的名字,且僅只——僅只于名字。其後的相處,她總是乖乖的,一雙烏潤的眸子在驚奇時絕不掩飾,而且,鮮少流露不愉快的情緒。及至溫泉邊驚鴻一瞥,他無暇細思,手已經扣在寂滅子腦後,想也沒想地按了下去。
淹兒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一,不是敵方陣營之人,二,談不上絕色……
想到「絕色」,閔友意腦中閃過無數女子的臉,有嬌羞含笑的,有嗔目怒瞪的,有冷然肅殺的,有淡漠無情的,也有凝淚傷心的……
嘖!他磨磨牙,發出一聲不耐的噓音。絕色他見得多了,七破窟里低頭抬頭就能見到,問題是——他喜歡的時間能有多長?
淹兒是鵝蛋小臉,臉頰瘦瘦的,但笑起來有點圓;淹兒的眉毛總是掩在額角兩片垂落的劉海下,中間露一片白皙光滑的額;淹兒的聲音並不特別好听,但听久之後會感到一絲淡淡的糯餈味,就像糯米粉糕一樣,初時入口淡而無味,咀嚼之後舌尖慢慢浮現香甜,不濃不膩,卻令人回味長長。
嘖!他又磨了磨牙。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于,很多女子說過喜歡他,他高興過,他得意過,他也索然無味過,但從未有今日這種……
這種……
驚慌?
走火入魔了嗎……比起少年時一瞬之間失去家人,比起被人圍困七天六夜斷水斷糧,比起被庸醫騙得喝下亂七八糟的藥水,這種驚慌實在是——不合情理。
「家人」兩字跳入腦海,他小小閃了一下神。在他的記憶里,家人是一段遙遠得差不多可以淡忘的片段,而他以為年少時最幸運的事,大概是遇上玄十三……
「我尊……」低語飄散風中,卻止不住依舊盤旋在腦海深處的述語。
這世間的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
不過一句話而已,他到底……怎麼了?
回到斤竹客棧,已是三更時分。
思緒煩亂,挾著滿身寒氣推開門,杏花眼斜斜一掃,俊臉現出些許詫異。令他詫異的不是掌櫃還在算賬,也非阿布還在擦桌子,而是角落處環桌而坐的三位客人。
「公子回來了。」掌櫃停下撥算盤的手,沖阿布丟個眼神。
阿布會意,將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廚房走去。
「這麼晚了還有客人?」閔友意輕聲詢問,隨意挑了張桌子坐下。店內蠟燭點得不多,掌櫃台上兩支,客人桌上一支,他坐下後,掌櫃在他桌上點了五支蠟燭,明亮得讓人嫉妒。
「公子……」掌櫃背對著客人,正好擋住他們打探閔友意的眼光,掌櫃的表情似想說什麼,卻又斟酌著如何開口才不會惹閔友意生氣。
「但說無妨。」俊鮑子一手托腮支在桌面上,對掌櫃刻意的阻擋並不介意。
「那三位客人……原本只有兩位,後來又來了一位,他們說今晚見不到公子絕不離開。寂座試圖趕走他們,可寂座又不準伙計們動手……」
側身瞟了瞟那三人,閔友意皺眉,「寂滅呢?」
「屬下在此。」端著飯菜的蜜膚青年掀簾而出,阿布緊隨其後,手中托著熱氣騰騰的兩碟菜。
聞得肉菜香味,閔友意以筷敲碟,自動將三人歸為死賴不走的無關人士,夾起一塊狗肉塞進嘴里。
肉在嘴中,鼓起腮幫子,他既不嚼,也不咽,左手托腮,右手拿著木筷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飯碗里戳洞,寂滅子見了,躬身道︰「屬下該死,這就將那三人逐出客棧。」
「呃?」閔友意恍恍惚惚地抬眸,嘆口氣,繼續戳飯粒。
這一聲嘆息,若嗔若怨,如水晶簾動,如芳草淒淒。只是,這一嘆也將寂滅子欲轉的身形定住。
能讓公子發出這般嘆息的事,定與女子月兌不了關系。換言之,他一時膽大而留下的三名公子並未惹來公子的脾氣……心頭一松,唇角向上一拉,寂滅子輕問︰「今晚的菜色不合公子口味?」
木筷繼續戳,戳戳戳,搖頭,「不是。」
「飯太爛了?」
「不是。」
「那,屬下請問公子,為何事嘆息?」
「唉——」閔友意停止「加害」米飯的動作,在寂滅子、阿布、掌櫃三人的灼灼注視下開始用餐,只是表情有些食不知味,食同嚼蠟,嚼得阿布差點想沖進廚房問問今晚炒菜到底加多了哪一味佐料。
真有這麼難吃?三人偷偷感嘆,不忘留意身後有所動作的客人。
在閔友意用餐時,三人由各坐一方變為擠在一條長凳上,三顆腦袋湊在一起不知說什麼,偶爾有「不如大哥先去」、「四弟去試試」、「我不敢」之類的話語傳來。商討半天,三人似乎有了決定,一齊向這邊走來。
推推搡搡,三人站定。燭光下,三人眉目分明,正是白天與兩名老者一同上酒樓用餐的年輕公子,分別穿藍袍、絳綠袍、青玉袍。
「大哥,上!」青玉袍的公子推推藍袍公子,絳綠袍公子又在他腰間加推一把。
,藍袍公子被當成炮灰推到桌前。
穩住幾欲撞上桌沿的身子,他尷尬一笑,「呃……」
閔友意放下筷,黑眸如兩潭無風碧波,迎上三人的視線,沒有見到陌生人的打量和驚疑,更沒有見到仇人的憤恨與不屑,自然也更無見到故人的驚喜,一雙黑眸只是靜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著三人。
他今日心緒不寧,無心開口,也無心多惹一分事端。
「呃……呃……」藍袍公子不知想說什麼,他身後,兩兄弟跳了跳腳,對視一眼,上前齊喚——
「二哥!」
寂滅子垂頭,阿布和掌櫃似被這一聲從未听過的稱呼嚇住,表情齊齊一怔。
眉心微蹙,閔友意雙眸半眯,「你們……是誰?」
「二哥,你離家十年,竟然連我們也認不出來了,我是四弟呀。」青玉袍公子嘟嘴,語氣頗為委屈。「我是三弟,二哥。」絳綠袍公子介紹自己不落兄弟後。
「呃……我……」藍袍公子仍然吐字不清,橫放在月復間的手微微顫抖。
「你是閔賢?」閔友意無意拖延時間,皺眉丟出一句。
藍袍公子听他道出自己名字,雙肩一松,嘆道︰「是,我是閔賢。二弟,多年不見,娘在家中日夜惦記著你……」
閔友意突然起身,不理對他稱兄道弟的三人,直接上樓。
踏上第五階時,閔賢在他身後道︰「二弟,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還是恨著……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