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長孫淹乖乖點頭,只覺得她的話沒頭沒尾,既然她喚出「友意」,語氣又極為熟稔,想必是七破窟的總管。
茶總管揚眉一笑,「他與你倒有些緣分。人人知他姓閔,你可知他的名?」不等長孫淹搖頭,茶總管自己倒先說了出來,半點關子也不賣——「嫣。」
「……」與她同名?
是不是她的錯覺,為何覺得七破窟的人都有在陌生人面前揭露他人隱私的習慣?阿閃有一點……茶總管也有一點……
「嫣然一笑的嫣。」茶總管此刻笑得像吃飽喝足的貓兒,「他叫閔嫣。」
其實,名為「嫣」也不是什麼大事……啊。長孫淹心中默語。
「漢武帝時,有一位寵臣,名中也有個嫣字……」茶總管將視線投向僧人。
長孫淹聞言,突抿唇一笑,接下茶總管的話︰「漢武寵臣,韓嫣。他自幼聰慧,善騎射,漢武帝還是膠東王時,他就與漢武相知相惜,漢武即位後,備受寵事,家財萬貫。史書上記韓嫣生得極美,喜歡用金丸射人,當時長安有諺語︰若饑寒,逐金丸。但他因為太受寵,樹大招風,被皇太後厭惡,尋了一個婬亂宮闈的理由賜死。」
茶總管雙眼一亮,如午後驕陽,「長孫姑娘也知道啊。」
長孫淹輕輕點頭,「嗯,略知一二而已。」
「史書上說,他是佞臣。嫣……啊,我是說友意,他最討厭自己的名字。」茶總管勾勾唇,似笑非笑,突然轉了話題,「你瞧,每次比賽,那些和尚都是一副呆呆的表情,看得好生沒趣。」她拂拂袖,瑰色唇瓣微微向上一彎,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只是單純地笑一笑而已,「那邊的老和尚,瞧見沒,瘦瘦的那個,是伽藍主持句泥,他身後三位年輕僧人是伽藍護法,有‘伽藍三香’之稱。」
「伽藍三香?」長孫淹瞧去,只覺得其中兩人面熟,眯眼細看,認出他們正是在山道上相遇的兩名僧人。三人身後另有四五名年輕的小僧人,頭上光光,面容清秀,像一班玉筍立在那兒。
「戒香,定香,慧香。這三人法號中有個香字,年紀輕輕已升上護法之位,武功一流,伽藍和尚稱他們為‘三香護法’,江湖上,人稱‘伽藍三香’。瞧那兒——」茶總管指尖一轉,長孫淹順著蔥玉似的指尖看去,听她道,「句泥左邊三人是化地殿的得得禪師、夜多殿的丑相禪師、扶游殿的洞山禪師,右邊是厭世殿的雲照禪師、須彌殿的神劍禪師、飲光殿的魔岩禪師……咦,還有一個沒來?」
「誰……呀?」
「賢劫殿的小和尚。」茶總管凝眉思索,正要解釋,場中卻響起一道妖異鬼怪的聲音。此音幽魅不定,听者只覺眼前浮現森羅地獄,似一班厲鬼撲面襲來。
坡地上,群雄紛紛靜斂心神,氣走丹田,聆听那聲音道︰「老——古——錐——比——賽——時——辰——到——了——」
說話者無傷人之心,故而群雄只听得遍體生寒,倒也無其他痛苦。而這說話者,正是掀紗走出的夜多窟主閔友意。
「善哉——善哉——蘭若——今日——參的——什麼禪?」丑相禪師合掌放聲,梵音當空,赫赫然是佛門「獅子吼」。
群雄明白,寺廟僧人對俗世香客的稱呼,通常有「檀越」、「施主」、「在家人」等,若為王侯將相,則稱其官品爵名,「蘭若」是僧家對俗家人的一種尊呼。只是,閔友意稱禪師為「老古錐」,未免有不敬之意。幸好他沒叫禿驢……在江湖群雄暗暗搖頭之際,初次觀賽者已被眼前你來我往的幽魅聲震懾當場,氣血翻涌。
「鬼哭狼嚎」對「獅子吼」——
「老子——今天——參的——是一絲——不掛禪!」
「善哉!善哉!」丑相輕誦佛語。
突然,「當——」一道綿長韻遠的鐘聲自伽藍深處響起,悠悠然飄上半空。
等到余韻繞去,一道懶懶的聲音飄出紗幔,聲音不大,眾人卻听得字字分明︰「那鐘……太響了。」說話之人仿佛剛從香甜睡夢中被人吵起,聲音沙啞低沉,語氣透著不耐。
「我尊,既然太響,砸了如何?」閔友意回頭沖紗帳一笑。
「如此,有勞我夜多窟主。」帳內,玄十三頷首示謝。
眯眼一掃,分辨鐘聲來自坡邊的小佛殿,閔友意足下輕點,如大鵬展翅,飛撲懸鐘,起掌帶起疾風,眼見便要拍向銅鐘,另一道人影卻從側面迎了上去,一掌對一掌,在半空將他凌厲的掌氣化去。閔友意借力抓向那人,被那人一個後縱躲開,雙雙落地。
綠袍飄飄,那人笑道︰「玄尊,閔窟主,梵音清雅,令人樂聞,你們又何苦難為銅鐘。」
玄十三一動不動,當什麼事也沒發生。
閔友意旋落在他一丈處,杏花眼狠狠一眯,「你哪位?」
「綠絲絛,草如袍。」
斑處一聲醇厚嗓音,紗帳後有人嗤笑,「你連他也不認識?」
「老子為什麼要認識?」閔友意回瞪紗帳一眼,轉看欲救銅鐘而出現在綠袍公子身邊的丑相禪師,「老古錐,他是你請來比賽的?」
「……」丑相禪師一時啞口。
「在下樓太沖。」綠袍公子報上名姓,江湖文雅之士已猜出他的身份。
樓太沖,本名樓隱,太沖是他的字,喜穿綠袍,別號「苦綠公子」。據聞,樓太沖曾三年燈火,十載寒窗,雖中了進士,卻不知在什麼時候通透悟理,棄名而去,以寫詩作畫娛樂人生。有人猜測,他或許明白的是「不能奮飛,終身困鈍」這個理。
樓太沖擅長畫佛畫,他繪的「垂淚仙師圖」、「金剛曼荼羅圖」、「地藏皺眉圖」皆為人稱贊,而他為佛寺畫的「地獄變相圖」,被認為再現吳道子之風——那吳道子本是唐朝人,曾于唐朝開元二十四年在景公寺壁上繪過一幅「地獄變相」,據聞,觀此畫者皆不敢食肉,兩市屠沽甚至因此轉業——七佛伽藍請樓太沖來此,正是為地藏殿的殿壁繪一幅「地獄變相圖」。
「他就是苦綠公子樓隱?」角落里,長孫淹喃喃自語,「果然一表人才,形神皆俊。」
「畫畫的?」清如玄鐘的聲音飄來,紗後穩坐不動的身形換了個坐姿,從左倚變成右倚。
「涂墨之技,令人見笑。」樓太沖垂眉一笑,謙雅有禮,「在下地獄變相只繪得一半,巧逢窟佛賽事,有幸一觀。」
「樓公子的變相圖,定能為伽藍增、色——不少。」閔友意涼涼負手,「我尊,你說是吧?」
「嗯……」不掩飾的呵呵笑聲揚起,似諷似譏,笑過後,玄十三才輕聲道︰「佛畫,不過隨意畫罷了。」
這話听似譏諷,卻暗藏深意。樓太沖向遠遠的人影抱拳一揖,「謝玄尊指教。」
「謝?哼,老子今天一定要拍碎這口鐘,你要攔,老子連你一起拍。」面對男人,夜多窟主一向沒什麼好語氣。
「得饒人處且饒人,玄尊,閔窟主,何必為難……」
「嫣要拍碎它,與樓公子何干?」打斷樓太沖的話,玄十三慢慢開口,卻在說了這句之後,再不出聲。
閔友意杏花眼一挑,夾著戾氣罡風,拳腳直攻樓太沖。
是苦綠公子……長孫淹垂眸想了想,為了看得清晰點,身影向銅鐘移去。
第四章翻香醉垂鞭(2)
樓太沖迎著閔友意的攻路,避重就輕,一味退讓,眾人的注意全放在兩人身上,誰也沒留意躡手躡腳靠近銅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