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被他的話嚇得退到石頭邊上了。
他好笑地盯著她,憶起當年風流,心情竟也不壞——
當年他十六歲,只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他若娶了那羅家女兒,兩家結親,爹在生意上就少了一份煩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絞盡腦汁去討羅姑娘的歡心,路見不平,英雄救美,溪邊巧遇,花前月下……終于,水到渠成。羅姑娘知書達理,他兩人一個郎情,一個妾意,就此勾搭……不,就此兩兩傾心。
美談,怎麼說都是美談。偏偏他嚴于禮教的爹不同意,說他不務正業,吃里扒外,自敗家業,加上羅老頭反對,羅姑娘自幼定親的夫婿出來摻一腳,一片反對聲浪下,他仍然苦苦哀求,堅持非羅姑娘不娶,結果……
從此,他浪跡江湖。
從此,他頓悟……
「後來……呢?」她挪回他身邊,一手抱膝,一手玩著搖擺僧,追問他說了一半的故事。她篤定,若娶了羅家姑娘,便不會有今日的玉扇公子。
「後來……」目映晚霞,他舒眉長笑,「後來我被爹逐出家門,他說,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
「淹兒,你不會武功,對吧?」他轉開話題。
「嗯。」
「那你有沒有想……如果再遇到貝蘭孫,或者再從崖上跌下來,你能夠自救?」
「想……呀!」
「好辦!」他一拍雙掌,「拜我為師。」
拜他為師?她困惑地眨眨眼,努力消化他拋出的信息,「我現在練,會不會太……遲?」
「不遲不遲,」他搖頭,「天下武學,說得神秘,瞧得透了,不過氣、勁、形、神。現在你練氣是遲了點,不過練外招也不錯,保證讓你美美的。」
習武,是為強身吧,與美有何關系?她不解。
「我這兒有專給女兒家練的心法《玉肌素脈》,還有劍招、刀術、棍法、輕功、拳法、掌法,全是我自創的,你想學什麼都可以。怎麼樣,叫聲師父听听?」
听他說完,她的眼楮已經像懸掛在寺廟里的計時盤香,一圈一圈又一圈。
這……這人與她听說的全然不同。
搖擺僧在她手中左搖右擺……
風落蒼翠,密密林葉沙沙輕唱。一人突兀地出現在她面前,在腳尖三尺處抱拳行禮︰「參見夜多窟主!」
第三章越溪虞美人(1)
那人是……
寂滅子?那他口中所稱的「夜多窟主」不就是……她慢慢轉頭,果然見他不怎麼高興地歪起嘴角。「你居然讓貝蘭孫先到。」
「屬下有錯。」蜜色的俊臉上可疑地暴起一根青筋。天知道,夜多窟主不嚇嚇他們就不安心,沒事跳什麼崖。
「耽誤了行程,我尊怪罪,你負責。」立即打蛇隨棍上,推得一干二淨。
「……」
「寂滅。」
「在。」
「不願意?」
「……」
「老子就知道你不願意。」
「……」
「淹兒,你不是要去七佛伽藍嗎?」他不再為難寂滅子,轉頭沖她笑出一口糯餈白牙。
「可二哥和木奴……」
「姑娘,您是指被貝蘭孫帶走的兩位公子嗎?」
「他帶走二哥和木奴?」
寂滅子向她身後瞥了眼,才道︰「貝蘭孫只說送他二人回家,他對姑娘的二哥言行恭敬,並無為難。」
長孫淹未及開口,身後之人已一躍而起,「淹兒,貝蘭孫既然有求于長孫家,暫時應該不會為難他們。你想去七佛伽藍,不如隨我一起。」
寂滅子听他此言,心下一愣。這位姑娘要去七佛伽藍?
「夜多窟主……」
「老子知道,你要說行程太緊是不是?」閔友意揮掌打斷寂滅子的話,「淹兒,我這一路的確有些趕,可不比你與你二哥那般慢慢走,你就委屈些……」停了停,他才吐了最末一字,「吧!」
跋?怎麼個趕法?她不明白,來不及細想他故意學她說話的語氣,他已摟起她的腰,穿林踏枝,躍空前行。心頭一窒,她只來得極捏緊手中的搖擺僧。
寂滅子無奈搖頭,瞧瞧溪石上亂糟糟的木屑,掌風送去,將木屑打落溪中,提氣追上。
跋路,當然得用馬車。
一路顛簸。
第一夜時,她睡得不是很安穩,卻覺得顛簸的感覺很新奇。第二天,她沉沉睡去。
車輪緩緩滾動,慢慢在山道中停下。
「夜多窟主,馬車不能上山。」
掀開車簾,擁被而眠的甜相落入眼中,側臥的身子微微曲起,藍色比甲丟在一邊,一團鵝黃大袖壓露在被沿外,兩手稚氣地抱擁衾被,一半小臉埋在被中,另一半小臉如黑色天鵝絨托起的白玉珠。
「別吵。」閔窟主冷橫屬下一眼。
寂滅子無言挑眉。
「我抱她上去。」閔窟主臉不紅氣不喘,半點偷腥的感覺都沒有。
寂滅子動動唇,欲言又止。
閔友意斜睨一眼,「一字訣——說。」
「屬下的意思是,夜多窟主您將長孫姑娘帶上山,若屬下遇到我尊和其他窟主問起,該怎麼答?」
「……」
「夜多窟主?」
「……不答。」連被帶人一抱而起,垂發掩眸,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舉一動之間流露的溫柔卻顯而易見。
不理馬車邊發呆、揉眼、嘴角抽搐的屬下,淺紫腰帶迎風飄起,人已遠去。
熊耳山,已到。
翌日——
山道蜿蜒,林陰密密,白雲繚亂。
「哈——」伸個長長懶腰,紅唇齒白的碧衫少年在一片鳥語花香中揮舞掃把。
掃掃掃……
他叫商那和修,乃七破窟的守門兒郎之一,年方十八,貌美如花……空中衣袂飄飄聲入耳,抬頭,少年大叫︰「扶游窟主早!」
空中未有任何聲響,然而,須臾之間,遠去的身影出現在商那和修面前。
通常,商那和修問早,只會手握竹掃,默默對著空氣說一聲︰「某某窟主早。」但他今天特別大聲,一旦他大聲,就表示他有小消息散布給其他窟主。所以,遠去的女子調頭回來。
「何事?」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很好。」女子點頭微笑,衣袂迎風再起,下山去。
掃了十級台階,身後樹搖影動。不必回頭,他張口就是︰「化地窟主早!」
「早!」本是遠遠傳來的一聲應答,眨眼間,商那和修身後卻立了一人。
早知曉似的,商那和修頭也不回,直道︰「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謝謝。」言畢,人無影蹤。
又過了片刻,青階上方傳來足音許許。
「須彌窟主早!」
「早,商那和修!」迎著山風徐徐步下青石階之人,赤足芒鞋,衣裙艷麗,梅花點額,動搖多姿。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哦——」赤足停在青石階上。沉思片刻,掩唇一哂,芒鞋重新下階,看似慢,實是快,片刻已轉入林中,不見蹤影。
掃……掃掃……
鳥語花香,貌美如花的碧衫少年繼續他的清晨必修課。
翌夜——
幽幽睜眼,入眸的,是雲白的紗帳。
「長孫姑娘醒了,餓吧?也該餓了,姑娘睡了一天一夜呢。來來,先梳洗梳洗,再讓奴家帶你去用晚膳。」
淡雅芬芳撲面襲來,耳邊響起的聲音酥媚入骨。揉揉眼,茫然的神志仍在夢的邊沿徘徊。屈腿,將額角輕輕枕上膝頭,感受到衾被的細滑,靜坐片刻,長孫淹清醒少許,轉看側坐床邊的麗人︰杏紅羅裙,從下往上看,是漸變的色澤,裙底色深,及腰淡去八分,到肩頭時,已是素白。
「你……」
「奴家叫阿閃。」酥音再起,麗人殷勤地拉近兩人的距離,挪近,「窟里都喚奴家阿閃,夜多窟主平日里也喚奴家阿閃。雖說奴家較長孫姑娘略長數歲,若長孫姑娘不見外,還是喚奴家阿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