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為什麼會流亡到中原?」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說公子的父親,也就是當今堯皇的二哥,當年意圖謀從,東窗事發後,被抄了王府,判了斬刑。我師傅十分忠心,于混亂中救出年幼的公子,攜了金銀珠寶和一隊死士逃到中原。」
「那……這次堯皇召你們回去,你們不怕?」
「師傅說,有富可敵國的季家替他招兵買馬,今非昔比,不必害怕。此趟回去,不過是討個封號,為的是從此以後可以名正言順進出堯國。既無謀亂之心,堯皇也不會在內憂外患之時,費力剿殺咱們。師傅說什麼,我自然是听什麼,從小到大,他的話我都照做。」
季初櫻蹙了蹙眉,如此說來,他們此行不僅有冒充皇子被堯皇發現的危險,還有作為亂臣後被剿殺的危險,看來她逃跑的打算是明智的。眼前的他,也許將因他加盲目樂觀的師傅,而與她後會無期。
季初櫻心中莫名的刺痛,怨自個兒自身難保,想幫忙卻無能為力。這個為她雕簪子、給她食物,于狼群中救了她性命的少年,她該拿什麼報答他?
「天快亮了,進去歇一會吧。」蕭揚見她良久無語,以為她累了。
「如果又有野狼,怎麼辦?」其實她是想賴在他身邊多坐一會兒。溫暖的篝火邊,知心的交談,讓她戀戀不舍。
「不怕,有我在。」他還是那句話。
但,這沒什麼新鮮感的話語,卻讓她欣悅。爬進帳篷里,她看見火光中,他的身影依然在原處,像是守護著她似的,讓她一顆心狂跳不已,難以闔上眼。
季初櫻一夜無眠,內心矛盾交織,在逃走與留下間徘徊。
自十四歲那年,在爹的墳前流乾最後一滴淚,她便發誓從此只為自個兒活,絕不同情任何人。今兒個,是怎麼了?
天底下無奈的人、無奈的事,太多太多了,她哪管得了?窮則獨善其身,還是按原先的計畫溜走吧。
天明了,一行人馬繼續啟程,到達一處小鎮,季初櫻知道這是她離開的最好時機,因為前面那條河,直通杭州,錯過了就沒了。
趁著大夥在茶肆歇腳,她起身道︰「我得到附近的首飾鋪里買支簪。」
單于淳看了看她,招來兩名手下,「陪著大小姐去,幫忙提東西。」
「不敢耽誤兩位哥哥喝茶,」季初櫻連忙阻止,為了避免單于淳懷疑,她笑著拉過蕭揚,「叫阿揚陪著我就好了。」
「原來大小姐是想要阿揚陪?阿揚有福嘍!」一群人哄堂大笑。
單于淳也莞爾,沒有為難她,只說︰「好吧,反正你們倆是‘未來的夫妻’,多相處一會兒,不是壞事。」
「軍師怎麼也沒個正經?跟著取笑人家!」季初櫻故作嬌嗔,在人聲喧嘩中拉了蕭揚就走。
到了街頭,季初櫻才發現彼此的手握得太緊,一驚之下,尷尬地放開手,兩人都低著頭,半晌找不著話語。
「想不到這鎮上還有這麼多玩意兒!」她尋了個話題,故作開心似地大笑。
「是啊!」蕭揚訥訥地順著她的話。
賣扇的、賣畫的、賣紙鳶的、吹糖人的、擺弄波浪鼓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把晌午的市集點綴得熱鬧紛紛。
「好久沒玩紙鳶了。」季初櫻拿起一只紙鳶,迎著陽光欣賞著,「現在正好是陽春三月,風兒輕,草地綠油油的,小時候跟爹爹去郊外,總要帶著一只紙鳶,我能放得很高哦!不過,現在可能沒這個本事了。」
橘黃的紙鳶,張著一對透明的翅膀,像她發間那只木簪上的蝴蝶長大了,迎風飛起。
融融的日光下,她看見紙鳶的中央寫著一行小字──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非報也,永以為好也。
她知道,這是《詩經》的其中一首,有個可愛的名字,叫「木瓜」。
「好奇怪的詩!」季初櫻笑道。
「哪里奇怪?」蕭揚不解。
「瓊瑤,就是美玉的意思。」以為他不懂中原文化,她逐一解釋給他听,「這首詩是說,你送我果子,我還贈你美玉。天底下竟有這麼傻的人,用美玉換果子?《詩經》中另有一首‘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還覺得比較公平。」
「姑娘這話說得不對。」買紙鳶的老板當場反駁,「您沒看見後面半句‘非報也,永以為好也’嗎?意思是說,我並非想報答你,只是希望能一輩子與你相好啊!倘若僅僅投桃報李,如何顯示出情義的可貴?以美玉換果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此處事,境界更高!」
「呵呵,老板好學問,小女子受教了。」季初櫻心頭抹上一絲羞愧。
「姑娘要買嗎?賣你一銅錢就好了,瞧你挺喜歡它的。」
「我不買。」季初櫻馬上擱下紙鳶,連連擺手,「不是老板您的紙鳶不漂亮,而是我們還要趕路,帶著它不方便。」
忽然,蕭揚將紙鳶舉了起來。「老板,我們要了。」他將一枚銅錢扔向小販。
「你……」季初櫻詫異地望著他,卻被沉著臉的他拉著往前走。
兩人就這樣十指交纏,穿行于市集中。烈陽西移,季初櫻回頭一瞧,地面上已多了兩道短短墨影兒,她知道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單于淳在茶鋪里等著,而之前她交代翠環訂好的船,也在河邊等著。
「看來這鎮上沒有首飾鋪。」她皺超眉,捂了捂肚子,「阿揚,你在這兒等我,我肚子有點疼,想找個地方……」
「前面那條路可以直通河邊。」蕭揚凝視著她的雙眸說。
「直通……河邊?」季初櫻吃驚得幾乎跳起來,「你什麼意思?」
「這兒有幾張煎餅,是剛剛我在茶鋪旁買的。」他遞過一個貼身的小包袱,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低著頭,語意中含有隱隱的不舍,「這只紙鳶能留給我嗎?」
「你知道了?」她嘆一口氣。
「昨天晚上,瞧見你在偷看地圖,我就猜到了。」
「阿揚,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季初櫻忽然大膽提議,「你們這次回堯國,凶多吉少,你年紀輕輕,何必跟著一個迂腐的老頭子賣命?」
「師傅一手把我養大,我是不會離開他的。」蕭揚淡然拒絕。
「木頭!」季初櫻想大罵,但深知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嘴唇蠕動了好久,終于還是忍住,「那……好吧!如果你改變了主意,或者,你師傅對你不好,就來杭州城找我。城南盈柳巷門前有棵駝背老槐樹的那戶人家,是翠環她姨媽家,我打算到了那兒開間繡坊,或許需要一個夥計,你可以來幫我。」
「你不怕我向師傅告密,抓你回來?」蕭揚挑挑眉,語氣調侃。
「你大可現在就抓我回去。」季初櫻努努嘴,笑了。
「快走吧!」她的笑容勾起了他的傷心,把小包袱塞進她懷里,細細叮囑,「早飯、午飯你就都沒吃,大餅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到了船上你好歹也要吃上幾口,記得一路當心。」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她有落淚的沖動,不敢再與他多言,她狠下了心,拔腿往前跑,拐彎時,地又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望向那分手的地方,他似乎還在那兒,風吹得他手里的紙鳶翅翩翩,像一只橘色的袖,在揮舞著,同她告別。
再次狠下心,她轉身直向河邊跑去。
船早已在那兒等著了,只見船夫蹲在岸邊抽煙,桅桿上系著紅巾,正是事先翠環與她說好的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