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季布也不吊他胃口,小聲道︰「中書省審閱地方奏折,雖重功,也重過。但功不可過大,過也不可過重。皮兄在今年的折本末加一句……」
兩顆腦袋湊在一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隨後,易季布道︰「如此,便可功過相抵,朝廷也不會注意尋烏這種小州城。」
皮之純訝色微閃,立即心領神會,「易兄高明。」
「能得皮大人關照,在下感激不盡。」易季布含笑點頭,視線又飄向遠處。
皮之純搖頭,嘆道︰「易兄,不做將軍做同知,難為你了。」易季布為人雖厚直,卻非蠢笨之流,不愧是昔日的龍虎衛上將軍,有他幫忙,難怪他覺得今年的官當得特別舒服。
「陳年舊事,何須再提。」易季布向前走了數步,似觀賞白菊。
「不提、不提!」一事了,皮之純只覺全身輕飄,見他又望向湖邊柳道,不由問,「易兄等人?」
「是啊,新語讓我等她……」
話間未落,身後突然一聲驚喘,似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兩人回頭,便見一人大花藍綢袍,五十多歲的年紀,仍保持清瘦之姿,頜下蓄有雅須,果有菊之雅態。
「應老爺!」兩人同時抱拳。
此人正是應得財,他抖著手指,聲音微顫︰「易大人剛才說新語……可是百里新語?」
「正是。」易季布見他舉止奇怪,看向皮之純。
「天哪天哪,百里新語要來……她、她她她又要來!不行不行,我要快些準備。」腳一跺,應得財轉身跑開,腳步之快不像年過半百的人。
「怎麼?」
易季布不解,皮之純卻舉袖掩笑,「我沒想到易兄會偕百里姑娘同來,今日有好戲看了。」
遲疑片刻,易季布試猜︰「新語……得罪過應老爺?」
「沒有沒有,百里姑娘才學廣博,深得應夫人歡心。我也是听孫總把說的,以前應夫人身有宿疾,百里姑娘找上門,自言能讓應夫人宿疾輕減,代價是應老爺得資助她開煙火樓。應老爺當然不信,百里姑娘便天天給應夫人講笑話,笑得應夫人食欲大開,不出七天竟然能下床走動,直說要收百里姑娘做干女兒。應老爺感激,重金支助煙火樓。只不過……」皮之純「撲哧」一笑,似不能忍俊。
「只不過?」
「應老爺好雅,喜種花草。百里姑娘愛美,喜歡散花為景,易兄也見過。」
模糊的念頭慢慢浮上,想起新語的癖好,易季布寵溺地點頭。
「去年賞菊宴,百里姑娘將這小榭內所有能摘的花瓣全部摘空。」
「……」原來,花瓣就是這麼來的啊。難怪昨天說起賞菊宴,她笑得古靈精怪。
「應老爺氣病了三天,還是應夫人開解,此事才不了了之。」
「今日……應該不會……」話說一半,他的視線被湖榭小橋那頭走來的身影吸去,「新語!」
橋邊綠竹青青,不遠處,秀瑩佳人手搖折扇,一步三搖慢慢行來。
風引飛花,蜂蝶暗隨,百里新語藍裙素裹,大袖迎風,遠遠沖易季布一笑,招扇。
提氣飛躍,人影一晃來到藍裙女子身邊。
「你來得很早?等了多久?」倚著他閑閑向小榭走去,百里新語笑眯眯的。
毫不介意她親昵舉止,他看看她身後,空無一人,「新語,我听說……你去年摘了應老爺的花……」
「是啊!」勾起他一縷垂發,她笑。這人,果然越看越清俊,碧湖秋色水連天,襯得他的清穩味兒越發重了。
「今年不……會吧?」
「嗯?」
疑問語氣,可惜美色當前,易季布只顧擔憂道︰「新語,你一人出門?」說此話時,他又回了一次頭。這一回頭,立即後悔。此時,風卷藍袖,竹葉沙沙,湖波蕩漾,一圈一圈擴散……秋風無言,一片藍紗如靈蛇探頭,從橋邊的拐角小道飄出一角。
抬著眾人熟悉的紗轎,灰衣護衛踩著枯葉,輕輕緩緩,步步沉穩上橋來。
這陣勢……他腳下一滑,看向懷中女子。絕塵容顏似笑似諷,正戲謔地瞧著他。
唉,又像一幅畫兒了……罷罷,她愛玩,只要別殺人放火,他能擔待的便擔待,不能擔待的……也要擔待。誰讓他允諾了她,過盡千帆,絕不後悔。
「新語,你不會……要摘光所有的菊花吧?」步入小榭內,眾賓客的指指點點讓他微有些不自在,臉略紅,卻不放開她的手。
她四下顧盼,毫不在意一道道猜疑視線,突見一白菊大如銀盤,奇叫︰「好大的花!」
他掃去一眼,微笑,「這株叫西施,听說……五千兩一株。」剛才皮之純似曾提過。
「管它叫什麼,曬了泡酒。」
「……」
「百里丫頭,你今天休想行凶。」應得財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易季布回頭,嘴角抽搐。握拳持棒的應家家丁與煙火樓護衛對峙而立,尋兒手中鉤著竹籃,鮑泉……天,師妹手里也是竹籃一只!
「行凶?這詞我喜歡。」百里新語輕曼笑語,收了折扇,「易大人,你今天帶我賞花,應老爺不高興哦。」
他尚不及言語,應得財已跳腳,「你賞花?哼哼,你賞花?老夫的花若得你所賞,無疑是煮鶴焚琴,背山起樓!」
「易大人,怎麼辦?」折扇勾向他的下巴,嬌軟身軀依偎過來。
他垂下眼,盯著她放在掌中的小手。對于信任的人,她的舉止……好听些是親昵,難听些是動手動腳。明知她個性如此,對于她受驚後無意識地與尋兒抱成一堆,他還是很介意。
她待尋兒如弟,待邦寧如兄,待千福百祿似姐妹,她待他……
「易大人?」又發呆啊。扇柄戳戳他的臉。
抬眼,他釋然一笑。無論她待他如何,他的諾言不會改變,也決不後悔。
將唇貼在她耳邊,他語有含笑,「新語,你想摘花我不攔,只是,待賞宴過後可好?這些菊花難得培養,就讓人多觀賞一陣。」
盯著他唇邊的笑,她微微呆怔。
他真的很奇怪,知道他是屬于越看越有味型的男人,可每多看他一眼,那味兒就越濃一分,濃得她……有點吃不消。
他很重禮,心中認定什麼,便不會再介意其他。由對阻攔崔惡霸的那天,看得出來他喜歡她,甚至是愛了。這些天,他明里暗里影射著想娶她,她打個太極推開,也不見他迷惑惱怒。
他對她,就這麼篤定?
他把自己藏得很深,那是一種極度的內斂。這種人,除非自己願意向人敞開心胸,否則只會給人禮貌客氣的外在,呆板無趣,初見他時便是這種感覺。
不管他是何時對她敞開心胸,她對他……該如何?
那夜,他抱著她說別嚇他,便再無下文。不問她想回哪里去,不問她從哪里來。是真不想知道,還是怕自己知道後無能為力?
這人啊……
「新語?」
耳邊一聲輕喚,感到手被他捏緊,眨眨眼盯著他的喉結,她恍惚一笑,心頭軟軟漲漲,竟有了陪他賞菊的沖動。
他在她的生命里,果然有羈絆。
「只多觀賞一陣?」
「是。」
「賞完了就摘?」
「隨你。」
「季布,你不阻止我?」
「你若正正經經吃三餐,我就不阻止。」他牽著她的手,向另一株碩大無比的淺黃色菊花走去。
應得財又在一邊鬼叫著煮鶴焚琴了,尋兒出言相譏,鮑泉似乎也摻上一腳,她嘛……勾動腰邊紫色繩結,語笑嫣然,「好。」
第10章(1)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好茶,真是好茶。」
龍眼一籃,香茶一壺,碧杯一盞,只要不愁吃穿,在哪兒生活之于她也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