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是張艷麗的臉,眼楮很亮,偶爾會流露些許的自卑,對上他的時候卻堅定而固執。身上沒什麼香氣,多數時候是墨味;手腕白皙而縴細,運筆時格外靈活。
但是,她,特別的聰明。
腦中描繪著橢圓笑臉,唇角升起一抹笑意,不同于一向的溫和之笑,夾了些溫柔隱隱地浮現。
她的讀書面很狹隘,繞著書堂走了一圍,經史子集瞟也沒瞟一眼,農醫技類模也不模,只挑些曲本故事,再不就是才子佳人的話本翻閱,翻得不認真,隨意瀏覽便放下。她喜愛書法,卻絕對不喜歡讀書——這是他的發現。別人是「漫卷詩書喜欲狂」,她是「手倦拋書午夢長」,看得昏昏欲睡。
呵呵……輕笑出聲,腦中的棗兒臉越來越清晰。
優雅地張開五指,舉過頭頂慢慢收攏形成虛空的拳,將半輪月色牢牢地定在拳心——不管是什麼目的讓她來到墨香坊,他總會找出緣由。但,既然來了,也就沒那麼容易走掉。
「郗、頑、洛!」沉緩輕吟,如草露滴水,輕悠叮當地打在他心上。
院外——
廊門邊躲著——不不,此人光明正大地看,只能算蹲。施伐檀抱著賬簿跑來,見到蹲在灌木中拔小草的人,不由月兌口輕叫︰「老爺?」
「噓——」連忙拉低他蹲下,施父瞪眼,「今天我見著龍圖與小頑一同回來,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有沒有看到什麼?听到什麼?」
「老爺,三少爺今天說了句很重要的話。」學他含著聲音,施伐檀覺得說話很辛苦。
「什麼重要的話?」施父兩眼發光。
「三少爺說……」壓著辛苦的聲音,施伐檀輕道,「說郗姑娘是他的人。」三少爺吐出此句時,負手傲立,背影全打在身後的姑娘身上,流露著絕對的佔有。
「真……」「喀嚓——」灌木枝不小心地被折斷,嚇得施父捂嘴噤聲。靜了半晌,確定院中人仍在對月長嘆,方拉起施伐檀狂奔。
「老爺、老爺!」喘口氣停下,施伐檀不解。老爺怕被三少爺發現趕緊逃跑可以理解,那他呢?他跑什麼?他有什麼好怕三少爺發現的?
瞧著手中的賬簿,施伐檀皺眉。他是做正經事的,跑什麼呀?!
慶元城海運發達,商賈各異,內有廣東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黃醅,特色錫器漆盤應有盡有;外來之物如象牙犀角、玳瑁鑽石、豆蔻檀香。入了夜,各地往來的商賈游人全出現在夜街上,尋歡作樂,听戲吃茶無所不有。
城里的夜市真熱鬧啊,很繁華呢,與《東京夢華錄》中寫的一樣!
左顧右盼,郗頑洛溫婉的臉上全是笑。剛才出門若不是跑得快,定會被施宅的婢女跟著一塊。不是不想與新交的姐妹逛夜市,只是……今夜私事,不便帶人。
邊看邊走的灰衣裙衫在滿街的綠衫紅綃中並不顯眼。走過無數個食鋪雜攤,她拐進一條漆黑的小巷。熟門熟路地模到後門,輕叩三下,隨即門被打開,一個布衣老婦看了她一眼,側身迎進屋。
「你隨我身後,別亂跑。」老婦聲音沙啞,卻透著一絲慈愛。
「嗯,我會的,薔婆婆。」郗頑洛乖巧地點頭。
被喚薔婆婆的婦人輕聲一笑,嘆息回頭︰「你這丫頭啊,別讓人太操心就好。可惜你那……」一邊說著一邊引她從少人的道上樓,轉眼便來到一間香氣撲鼻的華麗房內,「你等等。」
任她掩門離開,郗頑洛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轉,眉頭皺了起來。
房內燈燭煌煌,輕紗輕款;房外,就她剛才瞧到的,也是珠簾晃耀,濃香郁鼻。靜下心仔細听,可以听到有人展喉輕歌關漢卿的《西廂寄寓》,那一聲「嬌滴滴小紅娘,惡狠狠唐三藏」听得她眉心皺更緊,嘆氣聲更長。
唉!這兒……是妓院啊!
慶元瓦欄妓院不下八十間,獨飄香樓與章柳閣居當紅之首。這兒,正是位列雙紅的章柳閣。她來這兒,只想與那人說清楚,別再沒事生閑找麻煩。
等啊等,等到紅燭化了一半,仍未見有人來,那薔婆婆也不知跑哪兒去。搖搖坐麻的身子,她站起來,決定出去找找,若那人忙得沒空,她自是樂得趕緊開溜。拉開房門前,特地跑到水銀鏡前照了照,嗯,不錯,灰衣灰裙灰臉蛋,怎麼看都是後院打雜的,絕對不會引來尋歡客的覬覦。自我滿意了一番,心中不由感嘆海外商人運來的鏡子,照得……好清晰呀,就連額上那顆小黑痣也瞧得一清二楚,銅鏡真是比不上呢。
對鏡俏皮地皺了個鬼臉,她輕輕拉開門,廊中無人。郗頑洛提裙跳過檻,本想順著樓道往人聲最雜的地方走去,在章柳閣人最多的地方,那人一定在。剛走過一間雕花門,房內傳出的聲音倏地令她停腳。
「大人既然喜歡,待第一版印出來,在下一定送大人一份,小小禮物還望大人不要推辭。」
施龍圖?他怎麼會在這兒?
想起五天前的糖丸和糖酪櫻桃,眼楮彎成新月,縴巧的身子「蹭蹭蹭」,蹭挪到門外,順便將門紙捅個窟窿,眯眼看去——哇,這人在香艷美人堆里還能掛著溫和的笑。與他相比,身後施伐檀的臉就有些臭了。
那位大人背對著門哈哈笑了幾聲,左擁右抱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誰。隨即,就見施龍圖回頭沖施伐檀舉了舉茶盞,低聲說了一句。
說什麼呢?將耳朵貼在門上正想听仔細,不妨花門「吱」地被人從內拉開。郗頑洛趕緊站正,看到一臉震驚的施伐檀。
「呃、呃……」被一群目瞪口呆的姑娘盯著,她勉強一笑,「三、三少爺,我只是路過,路過而已,不打擾您談生意。」無視銀袍公子微變的臉色,郗頑洛順著原路沖下樓,顧不得施伐檀在身後的叫喊,也顧不得撞到一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
跑呀跑,給她用力地跑!
跑過街市小橋,跑進施家後院,直到坐在床沿上,憋在胸中的一口氣總算呼了出來,「哇,嚇死我了,檀管事的耳朵真靈,站在門外都能知道。」
「他沒听到。」
「是嗎?沒听到怎麼——哇!」她遲鈍地跳起,才發現伸手不見五指的房中坐了一個人,「你、你是人是鬼?」
靜了靜,施龍圖輕笑泛開,「頑洛,你听不出我的聲音?」
「三、三少爺?」她不信。
「茲!」燭火點亮,燈邊正是滿身香氣的施龍圖。
「你、你變回來的?」舉手扇了扇香粉氣,緊張的雙肩緩緩放松。不可能啊,她可是馬不停蹄地一鼓氣跑回,明明他應該穩坐章柳閣,尋花問柳好生快活,為何比她先一步回來?
「你真的是一鼓作氣跑回來?」嬉笑中聲音中含著不可輕聞的無奈,施龍圖問,「在你眼中,我應該穩坐章柳閣?你確定不是穩坐中軍帳?」
「啊?」棗兒臉微微泛紅,听他戲語才明白將心中所想念了出來。
「頑洛,你怎會去那地方?」直觀明了,他要听解釋。
將市舶司丟給伐檀和女人解決,他這次可是一路追在她身後,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這丫頭明明是逃命模樣,卻停在街邊買了一包水晶角和紅絲干脯。越看越有趣,差點當街大笑。
「這個……我去……找一個兒時的朋友。」郗頑洛飛快覷他一眼,趕緊移開。
撒謊!不用過多猜測,她心虛的樣子根本就不適合說謊話。
斂眸盯著油燈,他收回笑容,當再次抬眼看她時,眼中閃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異亮——當時不覺得的郗頑洛,直到三個月後才明白自己听了一個多麼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