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特地找周老爺測的字,花了五十兩呢。」說到錢銀,算盤公子的紅臉立即變白臉。收回算盤,他道︰「三哥,我不同你說了,你也別生氣,這些天就當休息,寬些心。我走了。」
看著算盤公子叮叮當當地跑遠,灌木中的灰衣人又開始自言自語︰「這人不會是施四少爺吧,全身亮晶晶的,怎麼看都不像輻管事口中‘勤儉節約’的人啊?」
「對對對,我也這麼覺得。」灰衣人身後突然揚起贊同。
突來的贊同讓灰衣人震了震,轉過頭便看到一頭白發在眼皮上搖晃,「你……你是人是鬼?」
「小丫頭,大白天的,我當然是人。」白頭老者年約五十,一身錦服,眉毛又粗又濃,雙目閃著異亮,因為沒有蓄須,看上去十分精神。
「你……你是誰?」鬼鬼祟祟地從身後跑出來,存心嚇她呀?
「我是誰?」老者似乎听到什麼好笑的事,嘴角突然爬上笑意,蹲與她平視,也不管錦袍垂到地上,「小丫頭,你先說你是誰,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你是施管家?」她听說施宅的管家是個面善的老頭。
「先說你是誰?」老者不答反問。
「我、我叫郗頑洛,是坊……」灰衣人抱緊懷中的東西,小心挪後兩步。
「哦,是三天前夜里搬進後院的墨香坊工人?」老者猜道。他就奇怪嘛,宅里上上下下哪個他不認識,難怪看著她面生,定是暫住後院的坊工。
「是。」點了點頭,郗頑洛再退,直到靠上冰涼的磚牆。
老者見她後退,倒也不說什麼,只是學她探頭看向龍院內發呆的男子。看了半晌,突然嘆氣,「唉,他這麼發呆也不是辦法啊。怎麼辦呢,小頑?你說那些當官的是不是白拿俸祿啊?不管朝廷是單抽還是雙抽,施家的歲課稅金哪年不少交呀,那只長肚子不長腦的市舶司居然敢說墨香坊有印制假寶鈔之嫌,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你說對吧!」
盯著眼前舞動的老拳頭,郗頑洛點頭。
三天前的那場火撲滅後,官府查出是人為縱火,火源全部來自印書坊的幾間倉庫,而且全被人潑了桐油。水行兵出現救火在情理之中,令人意外的是,慶元的達魯花赤、知府知尹、市舶司全出現在西印街,將飛奔而來的各坊主「請」回官衙問話,說是接到密報,西印街有人私印寶鈔,正想查證時突然失了火,令他們「深感蹊蹺」。因為沒有真憑實據,問過話後就將這些老板坊主放了回去,施龍圖正是各坊主中的一人。
當夜,施龍圖映著火光的面容,她只能用「陰沉」形容。听到市舶司說在場的坊主均有嫌疑時,他的臉就不再陰沉了,卻一副凶羅剎的模樣。凶狠的模樣閃得雖快,只因她眼光未離地盯著他,所以看得真切。
如此凶狠的男人,為何在他人眼中會是溫和有禮呢?她實在好奇。
「小頑啊,那些肥腦官竟然敢欺負到我施家頭上,你說我們是不是要給他們一頓好看?」收回腦袋,老者拉了拉她的灰衣袖,尋找同盟。
听清老者的叫喚,郗頑洛嘆氣,「你可以叫我小郗或小洛,頑洛也行,不要叫我小頑。還有,要給他們好看的是你,不是‘我們’。」
「別怕嘛,小頑。」老者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實力,趕緊挽起袖,露出還算結實的手臂,「想三十年前,我可是慶元人稱‘翻江擁浪騰波蛟紋龍」的施——」
「爹!」低沉的叫聲听得出此人情緒壓抑。
老者听到叫喚,臉色一凝,慢慢抬頭看向不知何時走到院門的銀袍男子,「啊……啊……兒啊……」
三聲啊後,老者「霍地」站起,順手抓起郗頑洛推到男子面前,「龍圖啊,爹知道你為墨香坊的火災和被誤栽印假鈔的事不痛快,有什麼不高興的就說出來,爹和你那兩個兄弟說不定能幫上點忙。你已經發了兩天呆了,別把自己悶壞了。吶,小頑說要找你,爹幫你把她帶來了。爹、爹還有事,先走了!」
白發一閃,老者奔走的速度猶如逃難。
面無表情地盯著遠走的身影,直到老者拐彎消失,施龍圖才將眼光調回郗頑洛身上,「你找我?」
火災毀了書庫,連帶地燒了部分工宿,為了安置工人,他吩咐伐輻把他們全部帶回施宅。白天回墨香坊整理殘物,夜里則在施宅歇息。因為要她抄《金剛艷》,干脆將抄寫與雕刻工具搬了一套回家,讓抄寫師與幾個雕版師傅留在施宅後院做工,省得跑來跑去。
「三少爺,你要的抄版我寫好了。」將一直抱在懷中的紙張遞出,她抬頭定定地看他,想在淡然的臉上找出些許的凶狠,以證明那晚不是眼花。
「全抄完了?」她的速度令他微訝。接過抄樣,他隨意翻了翻。
「不,只抄了一半,紀師傅說先給三少爺看看。若三少爺沒事,小女子不打擾您看稿了。」找不到凶狠,她無意多留,福了福身意欲離開。
就在轉身的剎那,只听他道︰「郗頑洛,你怕我什麼?」
縴細的灰影頓住,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三少爺你龍姿鳳彩,是城中姑娘小姐景仰的男子,小女子只是對三少爺萬分仰慕,有點自卑而已。」說明白點,她可不是害怕。
听了她言不由衷的明褒暗貶,施龍圖一笑,挑眉鎖住她的眼,「好個伶牙俐齒。」
「多謝三少爺夸獎。」她並不回避。
大膽的對視引來他深深的凝視,盯著那張略顯蒼白卻暗藏倔強的小臉,施龍圖撫了撫下頜,嘴角笑彎變大,「昔武王伐紂,遷頑民于洛邑,得無諸君是其苗裔乎?你,郗頑洛,頑洛頑洛,你可是頑民之洛裔?」
曾听伐輻說新來的抄字師個性溫婉,眼前牙尖齒利的倔強女子真與伐輻口中說的是同一人?完全不像嘛。
諷刺她是頑民?听明白他的話後,郗頑洛雙目瞪圓了些,咬著下唇頓了頓,再深深吸口氣,挺起腰大聲道︰「小女子絕對不是頑民!三少爺可曾听過,《易》傳曰︰‘河出龍圖,洛出龜書’,河出的是圖,洛出的是書。三少爺既是個喜書之人,為何會只名‘圖’不為‘書’?」
罷說完,郗頑洛就開始後悔。這人可是她的銀主子,得罪了他,她不用在墨香坊待了。
場面靜了靜——
「呵呵!」她的反諷沒有引來他的變臉,反倒笑了起來,令面無表情的臉看上去俊美不少,「我記得郗姑娘是年前來墨香坊的吧?」
「是。」眼中升起不安,看他滿面的笑容,她捏緊袖中雙拳。
「郗姑娘年紀不大就能寫得一手好字,想必天姿聰慧。姑娘的字既非顏歐柳體,也非隸篆書體,不知教姑娘習字的是哪家先生?」示意她進院,施龍圖重新坐回梅樹下,翻著她新抄的墨跡。
「三少爺忒夸了,小女子身貧家寒,哪能請得起先生?這字多蒙您看中,還勞三少爺賞口飯吃。」垂下眼簾,她努力讓自己畢恭畢敬。
「身貧家寒?」淡黑的眸看向她,臉上又是一番估量。似乎無意于此話題,他開口,「郗姑娘,你覺得我為什麼要你抄這本書的雕版?」
「小女子駑鈍。」天知道為什麼,她不過是賺銀子糊口,抄什麼都行。
「因為你的字……」說到一半,他突然頓住,轉口,「郗姑娘,火災那晚,你可看到什麼奇怪的事,或听到什麼奇怪的聲響?」
「沒有。」低垂的眼掀了掀,對上他,「三少爺,您……坊里燒毀的只是一些書冊和雕版,您千萬別太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