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眉心挑起,听者似乎動了心。三個月下不了床啊……嗯,的確有些麻煩。罷罷罷,「衛函,放手。」抱著他的腿,叫他怎麼走路。
「三少爺!」見他動腳,小書童趕緊站直,一掃剛才的狗兒樣。
「走吧。」銀影一晃出了抄字間,似乎忘了身後的灰衣女子。
片刻後,銀青兩道身影消失在坊門外,墨香坊內又恢復成原本的繁忙景象。施伐輻掃了眼偷懶的工人,看向一聲不吭的低頭女子。
「頑洛,剛才三少爺只是……」
「沒事。」酡紅在臉上淡去,郗頑洛溫婉搖頭,絲毫看不出姑娘家的羞怯難安。
「你可千萬別誤會三少爺啊,他是看了你的字,一時愛才,才會沖動地拉你的手的,千萬千萬別誤會啊!少爺對姑娘家可是十分有禮的,城里多少大戶小姐希望得到三少爺的輕……青睞呢!」收回差點月兌口而出的「輕薄」,施伐輻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她。
「頑洛知道。」腕上留有那人的余溫,心頭微微顫動的陌生情緒是害怕,表現在臉上的仍是溫婉。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施伐輻嘆氣,「啊,剛才少爺說了,你抄三張「金剛艷」出來,讓紀師傅先雕個初版印樣,若是少爺滿意,你再抄其他的內容。」
「是。」她點頭,坐回台邊繼續抄《林家家訓》,埋下的頭顱讓人看不到表情。
「紀師傅,等頑洛寫好了版,你就雕一版去試印,我先拿給三少爺看看,若是沒問題,再雕其他的。還有,五少爺現在正畫著配圖,待五少爺畫得滿意了,還得勞你趕趕工,我怕五少爺交得遲,誤了三少爺的時間。」見她無意多提,施伐輻也不再多言,轉身對一邊的雕版師傅道。
郗頑洛听到紀師傅應了聲,隨後便是施伐輻走出去的細微腳步。
慢慢地抄著,隨著手腕的轉動,她又感到炙掌留在上面的暖意。
人人都道施三少爺溫和有禮,是個心地善良的書坊老板,得到城中不少巨賈官家千金的喜愛,比其身為敗家子的五少爺,可稱得上「天人」了。方才捏著她的手時,除了估量外並無輕薄之意,臉上始終掛著讓姑娘家臉紅的笑,可……她就是害怕。
遠遠地望著銀色身影倒沒什麼,真正近看,除了長得軒昂,也的確是溫文有禮。他的笑不假,語氣也是真的柔和,只是、只是……唉,算了,不干她的事。只要別辭了她,讓她抄什麼都行。
《金剛艷》印出時,坊里人人爭著翻看,男人邊看邊笑,神秘兮兮,她好奇拿了一本,才明白書名的由來──滿篇全是艷婬之辭。故事的角色不外乎佛經里的金剛菩薩,再不就是寺里的和尚,將佛門的清靜地寫成幽會燕好的處所,竹林里、古松下、禪房間……她記得當時臉紅的模樣讓阿榮取笑了許久。
坊里都知道施三少爺討厭出家人,在他面前絕對不能稱和尚為「大師」,只能用「光老」這一鄙稱。特別是年前竹林伽藍印了本《華嚴經選注》後,厭惡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呵,輕笑著,幽幽的眼看向坊外。
一棵高大的松樹迎風搖著枝干,在抄字間外投下大片的陰影。春日的正午陽光十分和煦,一如……唉,手中的毛筆頓了頓,盯著搖曳的松枝,她的心緒飛離了觀音紙上的墨跡。
可笑啊,她竟覺得這春日的陽光一如施三少爺臉上的笑,看似和暖,實則令人──頭暈腳顫。
入夜,二更時分。
數條黑影在西印街飛躥,時而輕忽地交頭接耳,在各個書堂印坊間忽隱忽現,似乎尋找什麼。
約莫一炷香工夫,黑影聚在街頭交談後各自散去。不一會兒,某間坊中升起火光,伴著濃濃的焦味蔓延;再過一刻,就見金蛇漫天,赤焰濃霧由一間印坊吞向另一間印坊,等到巡夜的更夫大叫「失火」時,火光早已映紅天際。
鎊坊宿房內的人們听到叫喚,紛紛披衣而起,手忙腳亂地去取出水桶。好在印坊內設有蓄水池,就算水行兵不能及時趕到,他們也可自行滅火。
可惜,火很大,紙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起火點多,一時撲滅也非易事。正當焦頭爛額之際,一群飛騎自西門疾馳而來。
「望火馬!是望火馬!」
「水行兵來了。」
看到身著緋小綾背子的官兵,眾人滿懷希望地叫著,驚喜之余也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趁著官兵救火,各坊管事抽了下人回城報告東家,又是一陣紛亂。
(注︰宋朝的防火設備已很完善,元朝延用。官府設置的滅火軍鋪稱「潛火鋪」,坐騎稱「望火馬」,滅火官兵稱「水行人」。)
第二章
火災三天後。
施宅,龍院。
薔薇、木樨繞著院內,時有香氣浮動。銀袍男子坐在梅樹下,盯著落盡艷紅的瘦骨枝干,面無表情。
「三哥、三哥!」身著青羅織金半袖袍的俊美公子抱著一疊圖跑到男子身邊,輕佻的眼中滿是討好──「這是小弟畫的配圖,張張取自《金剛艷》中的情景描述,你看看,保證能讓雕版書增色不少;不然,加在活字本里重新印刷也能賣個盡。」
「這些日子你倒是挺快的。」接過畫紙,男子揚起微笑。
「能為三哥效點力是小弟應當的,咱們是兄弟嘛!」青羅袍的公子諂媚道,「三哥你慢慢選,把不喜歡的挑出來扔掉,小弟再畫也行。」
「好。」點點頭,男子舉起畫稿翻看,又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
見他翻了兩頁後又開始發呆,俊美公子轉了轉眼楮,提起袍角躡手躡腳地走開,就怕驚動了入定的三哥。待他走後,龍院恢復成原本的靜謐。
餅了許久許久,久到院門外探頭的小腦袋以為他睡著了,才听到極細的紙張翻動聲。
「他好像很受打擊呢!」
長長的發辮垂在地上,蹲在院門灌木中的灰衣人影自言自語,臉上帶著一絲好奇。自從三天前墨香坊失火後,她就常有機會見到人人景仰的三少爺,也發現他近來最常做的事就是發呆。
探頭再看,就見側門叮叮當當地跑進一個掛滿金飾銀飾的藍袍公子,手里拿著木珠大算盤,腰間墜著銀珠小算盤,脖上掛著金鎖算盤,就連束發的冠上也是一顆雕成算盤珠子樣的珍珠。真是……一身的算盤。
「三哥!」算盤公子叫著,與梅樹下發呆的男子有幾分神似。
「怎麼了,小四,跑這麼急?」放下沒翻幾面的畫稿,施龍圖又揚起淡笑。
「小弟算過了,墨香坊失火雖說燒了些紙張書冊,除了倉房嚴重一點外,其他損失倒不大,小弟已經擬好最節簡的法子,保證讓三哥用最少的錢銀重修墨香坊。」算盤公子 里啪啦地撥了通算珠,將打好的珠子放到施龍圖眼皮下。
「謝了,小四。」抬手撥動算珠,施龍圖看向滿身金銀的四弟。
灰衣小腦袋躲在院外看著,本以為算盤公子會滿不在乎,不想竟看到他紅了臉,又故作不在意地叫嚷道︰「對我說謝字干嗎?咱們、咱們是兄弟嘛,說謝字就太見外了。那、那……我回傲鳳樓了,三哥你別把失火的事放在心上,所謂火旺火旺,我特地去周家解夢堂為你算了算,有好兆。官府找你的事也別放在心上,我听伐輻說,其他印坊的老爺全被官府請去查過,不止你一個,沒事的。」
「周家?」施龍圖蹙眉。周家似乎有個老三與他家老五是一丘之貉呢,名列慶元赫赫有名的「四大敗家子」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