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獸在塵土中交纏,眾人只覺整個庭院皆在振動。待塵土散去,映入眼中的卻是相持靜止的畫面。葉晨沙的發帶被獸爪撕開,黑發散亂飛揚;睚眥前爪牢牢刺入他的胸膛,白袍變得赤紅。靜——靜得能听到葉晨沙沉重的喘息。
突然,一聲嗤笑溢出,「笨、蛋。」不但毫無痛苦,被利爪刺穿軀體的人竟揚起滿滿自得的笑。
「不好!」心中暗驚,睚眥鱗片豎起,寒意從尾流到背,再由背傳入腦。
「疊相——次相——魁下——鉤盤——出!」與方才的默念相似,只見葉晨沙五指成鉤放在睚眥胸口,隨著他的話,掌中慢慢地凝出一顆紫色的九竅心。看到掌中之物,他五指驟縮,毫不猶豫地一捏。
「叮!」又是一聲清音回蕩,待他展開掌心,那顆九竅心早已變為淡淡的白霧,慢慢裊化。
巨大的獸爪拔離肉身,留下五個血洞,趔趄搖晃了一下,葉晨沙雙膝軟倒在地。而睚眥,噴著腥烈的熱氣急遽喘息,慢慢地退開兩步後前腳一撲,趴伏不起。
「啊——」剜他的心?他竟然剜了他的心?伴著尖厲的咆哮,紫金獸周身再次繞起淡淡的紫霧,與剛才的凝聚不同,紫霧似乎向空中飄散,顏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淺,最後——消失于無形。
霧散、獸無,千年怪獸就此一命嗚呼。
眾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一時靜悄悄的,直到一聲嬌軟的叫喚——
「葉晨沙?」
彬在地上黑發散垂的人听到叫聲後雙肩一僵,慢慢地抬頭,卻並不看向身後。濃粗的喘息後,幽幽低問飄了出來︰「淺淺,我這次是快,還是慢?」
看她在男人懷中好奇觀望,他忍不了;看到男人觸踫她的臉,他忍不了。若不是手中無劍,他會先砍了那條睚眥的獸臂,而不是讓它死得這麼干脆。
唉,又是滿身的血,她一定忍受不了。
鮮血從胸口滑落,一滴一滴融入土中。慢慢撐起身,他回頭,看到——
五六個衣著鮮艷的女子緊緊地跟在淺葉身後,而向來淡然散漫的臉皺成一團,綠眸中閃著氤氳霧氣,在斜陽下映出七彩。
「為什麼……哭?」
一滴淚滑下香腮,落入沾滿鮮血的大掌,將濃濃的鮮紅蘊為一圈淺淺的粉色,在掌心化開。
盯著掌中化開的淡紅,葉晨沙輕輕一笑。
花有常開日,人無再少年。幽靜的院落空無一人,五天前還嬌羞可人的花王花後,如今已是花瓣分飛落成泥。豪華熱鬧的庭院沒了僕人的走動,只剩死氣一團。
買來做工的僕人以為金冠公子是富豪人家,知道他是千年妖怪,又被人給殺了,自當卷了屋中的珠寶古董之類包袱款款漏夜逃走。被睚眥收藏院中的六位女子本是各類花妖,親眼見到睚眥被一個人剜了心,不由心生怯意,也各自隱了身形不敢逗留。如今,偌大的庭院只剩垂柳拂風,偶爾傳來數聲鳥鳴,以及男人隱忍不耐的低語——
「拿走,我不喝。」
「你不喝會死的。」女子淡淡地勸著。
「我現在好好的,哪里會死?放下放下,來,淺淺,先喂我喝粥。」男人的聲音多了份撒嬌。
「先喝藥!」女子堅持。
「淺淺——」听到女子低微的輕呼,似乎跌倒了。而後,男人帶笑的聲音響起,「瞧,潑掉了,算了算了,甭管它。」
「還有一碗。」女子的聲音悶了些。
「那碗待會再喝。」男人頓了頓,「淺淺,我答應你游湖三日,如今已過了五日,你可想回谷?」
「……你能走動再說。」女子似乎拍了拍軟衾,隨後,是男人悶悶的申吟。
听著五天來上演的同一出戲,庭中假山後坐著的三名男子神色各異。
一身黑衣的夏無響撫著左腿,不敢相信屋中撒嬌的聲音,來自那個毫不猶豫踩斷他腿的男人;莊舟神色未動,盯著在院中找寶的兩兄弟發呆,只有那個叫艷舞……呃,錯了,那個姓施名舞文的「厭武書生」,搖頭晃腦地听著屋中的細微動靜,不肯錯過分毫。
施舞文與當日開壇講法的和尚是朋友,正巧經過,又正巧看到葉晨沙在舫上與人打斗,基于靠山多拉一個是一個的原則,他當然要沖殺手之王打個招呼,也就自然進這次渾水里來了。
「葉谷主似乎……很討厭喝藥?」每天如此,就算心愛的女子親手喂他,他也只是小抿一口,其他的全讓他「不小心」給灑在了地上。
「多謝施公子極時相助,我家主人才能安然無恙。」听他問起,莊舟抱拳一謝。
當日他正要去查探男子的行蹤,就見湖岸有人招手。葉晨沙命船夫搖餅去,見到施舞文一身青衣站在法壇邊,與和尚極為熟稔。基本上,施舞文長什麼樣葉晨沙是記不得了,若不是他從旁提醒,只怕他的主子現在還以為這人是個笑呆瓜。
笑歸笑,施舞文暗藏的醫術卻無人可及。正是他幫葉晨沙止血包扎,免去了來回奔波找大夫的麻煩。為了方便葉晨沙養傷,他們干脆在這宅中住下,反正全走光了,不住白不住。
「莊師爺客氣了,日後,施某還要請淺葉組高抬貴手才是。」施舞文笑著回禮。
「無響的腿也多謝施公子。」夏無響難得有了好臉色。
「夏統領也客氣了,若是日後有人要買施家人命,請望兩位多多擔待。」
「一定。」莊舟點頭。
又過了三日,施舞文告辭離開。
寬闊的庭院因無人打掃鋪上一層落葉,在淅淅瀝瀝的夏雨中,塵土混著葉子流入水渠,還庭院一份潔淨。夏雨來得急,去得也急,雨後清新的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泥土氣息,院中光禿的地方居然長出了鵝黃的草芽,嬌女敕可愛。
置在屋中的軟床被人移到廊邊,斜臥其上的男子身掩牡丹薄衾,單手支頜,正閉眼傾听檐上滴落的雨聲,緊抿的雙唇含著一絲笑。一雙白玉小手輕撫著他垂散的發絲,絕色容顏掛著淡笑,倚在男子身側低問︰「還痛嗎?」
「痛!」男子點頭,張開眼輕喚,「淺淺。」沒什麼目的,也不是想引女子注意,他只是想喚她一聲。
「唉!」撫著男子,淺葉嘆氣,也開始發現嘆氣這種事已根植在她身上了,就如莊舟時常撫額頭痛般。
這個男人真的令人很頭痛哪!他痛,卻不肯喝藥,整天要她喂著吃粥,真令她氣惱。
受傷真的很痛。她偷偷取了小針扎在手指上,才一下就讓她受不了,怎敢想象若是那只爪子抓在自己身上會是何等戰栗,只怕會痛得忘了自己是誰。
他應該能忍痛,卻偏偏在她耳邊叫痛。痛痛痛,痛死他!小手壓上裹得紗布的結實胸膛,輕撫半晌後用力一按,如願看到他皺眉。
他愛她嗎?
淺葉不太確定。可,一個在危險時廝殺的男人,為何會有如此溫柔的眼神凝望她?
恣意地與睚眥廝殺,究竟是本性狂傲使然,或是,為了她?睚眥與他並無深仇大恨,也沒人出黃金買其性命,他卻殺了他,就因為睚眥擄走她?
她只知道,他是寵她的。
他不喜言語,在谷中與他人說話總是言簡意賅,甚至哼也懶得哼。對她,卻總找著各式話題引她開口。旁人傳他性好腥殺,夜夜以生血為食,其實,他極厭吃肉,水果倒能吃上數盤。她極少見他凶殘嗜殺的模樣,今日見著了,不怕,卻沒由來地傷心。
當利爪穿透他,浴血跪地的一刻,她只覺得心中好似被人挖去了什麼,難受得無以復加。她明白了,不管這個男人愛不愛她,她——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