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比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好。
應該說,不管她現在是什麼表情,都比在幾個月前重遇時,要好得多了。
柏景翔告別式時,她毫無情緒的木然︰來到他辦公室時,那種完全敘述事實,一點也沒有情緒波動、拒絕表露一絲一毫感情的有禮溫雅態度,簡直像是一個靈魂被抽離的木女圭女圭。
不過最近他可以感受得到,那層厚厚的,幾乎把她整個人淹沒的迷霧,似乎已經漸漸松動,雖然還沒有完全散開。
他希望她重新學會笑。
他期盼能听見那個放肆的、特殊的、可愛的笑聲,像她指下流暢彈出的音符一般,撞進他的耳中、深入他的心底。
無論代價是什麼,他都會努力。
沉黑的眼眸此刻帶著一絲難言的溫柔,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隱身在角落許久許久,確定她無恙回到公寓,暈黃燈光亮起之後,顧以法才緩步離開。
「帥哥,你在看什麼啊?站這麼久都不給我們交關一下哦?」走過檳榔攤,一個檳榔西施阿姨出聲招呼他。
「謝謝,我不吃檳榔的。」
「我們也有飲料啊,還是要香煙?」那位阿姨顯然因為生意不好,頗無聊的樣子,還彎身探出檳榔攤,往他來時方向張望一下。「這里有住什麼名人嗎?怎麼最近好幾次都遇到像你這種少年仔在這里閑晃。」
雖是隨口說說,顧以法卻絕不會忽略這種訊息。他有著高度的職業警覺。
表面上完全不露痕跡,他找出銅板,在掌上甩著玩,輕描淡寫︰「白長壽給我一包。這附近……不是听說蕭薔還是誰的老家在這里嗎?」
「沒有啦,不是這里啦。」阿姨把香煙遞給顧以法,爽快地說︰「這邊從沒出過明星,有錢人要包女人也不會來這里。上次我也這樣跟另一個少年仔講,我看他斯斯文文的,大概是記者找錯地方啦!」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大概……上禮拜?忘記了。」已步入中年,成功拉高檳榔西施平均年齡的阿姨,趁機模了一下帥哥付錢的手,吃吃豆腐。「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忘記啦。下次來多買幾包煙,我算你便宜一點。」
「謝謝。下次妳不會記得我的。」
「怎麼不會?帥哥我都記得!」
彼以法拿了煙離去。西施阿姨低頭把鈔票放進小抽屜里,拿起檳榔刀,正要繼續手上工作時,突然又一抬頭。
「咦!」她眨眨被眼線放大許多的眼,困惑著︰「怎麼一下就不見了?!」
最奇怪的是,她還真是一轉眼就忘記他的長相,只記得好像滿帥的,
然後,成天看著人來人往,經驗老到的檳榔西施阿姨,立刻想到了為什麼。
這個少年仔,從頭到尾,講話都是略低著頭。
她根本沒有看清他的臉,更遑論視線相接了。
第五章
柏景翔車禍身亡之後,整整經過四個半月,保險金才發放。
謝青雯看著手中的支票,縴指揉著太陽穴,試圖舒緩慢慢增強中的頭痛。
奇怪,電視電影里面,人死了之後多麼簡單,主角配角身穿黑色亞曼尼--反正亞曼尼套裝本來就以黑色居多,簡直制服一般--淒美地在細雨中送走摯愛的人,落下幾滴淚;如果有英雄淚就更好了。
版別式結束,入土為安,一切結束。
誰也沒講過有這麼多多如牛毛的雜事得處理。
不到十年內,她先後送走了父親、母親以及未婚夫,光是拿死亡證明辦戶口遷出、醫院結帳、與葬儀社接洽、決定土葬或火葬、找墓地或靈骨塔……等等,就忙得她心力交瘁。
包不要說財物、存款、與保險公司交涉等等事宜了。因為是意外身亡,還要到交通裁決委員會、警局等處備案。本來以為警察可以找出肇事者的,結果,隨著時間過去,她的希望也漸漸破滅。
謝青雯手上這張將近一百萬的保險金支票,則是一個意外。
這麼多年,她完全不知道他曾經加入這個保險,還把受益人填上她的名字。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錢交給柏家。畢竟失去了獨生子這個依靠,年紀大了又身體不好的柏家兩老,應該比她更需要這筆錢。
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柏家父母不願意收,他們拒絕了,還用極冷淡的口吻,要她以後別再來了。
「怎麼說,妳也沒名沒份的,我沒這福氣讓妳叫一聲媽,也不敢勞煩妳天天煮飯買菜的伺候我。」柏母已經很久沒有正面和她交談過了,這次倒是很直率,卻帶著冰一樣的語氣。
「可是……景翔已經不在……」她虛弱地說著,試圖挽回︰「我想,放著你們,他也不會安心。反正我住得不遠……」
「妳最好快點找地方搬走。我們在這住了三四十年了,鄰居都這麼熟,妳明明沒有過門,還好像媳婦一樣進進出出,人家會說我們霸道、過分。」柏父面如寒霜,口氣比起自己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妳的錢我們不敢收,傳出去太難听了。我們還沒窮到這種地步。」
「這不是我的錢,是景翔--」
他們不讓她多說,幾乎用攆的一般把她送出門。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拒絕這樣的關心與幫助呢?
棒了兩天,她一到晚餐時間,還是照著舊時習慣走路過去,卻發現柏家的大門深鎖,燈光全暗,根本沒人在。
鄰居機車行的學徒正在拆解零件,看到她在附近躑躅,便抬頭喊過來︰「謝小姐,他們家的人不在啦!昨天就出門了!」
「他們要去哪里,你知道嗎?」
「听我老板說,是要回去阿伯的老家住一陣子。听說在宜蘭。也是應該啦,他們出去散散心也好。」學徒在很髒的布巾上擦手,站了起來。「妳有沒有鑰匙?听說阿伯有寄在我們老板這邊,我去幫妳找。」
「不,不用了。謝謝。」謝青雯呆望著那個二十出頭的男生,好半晌,才想出另一個問題︰「那,諾瑪呢?」
「妳說那個印佣?她也一起去了啊。」
雖然似乎合情合理,謝青雯在轉頭回去的路上,卻被一股油然而生的困惑給纏繞住。
還有,深深受傷的疼痛,也慢慢浮現。
不斷曲意承歡,做盡一切,卻得不到一點回饋。他們始終把她當外人,不給她好臉色,不屑與她多說。
他們對待印佣諾瑪,比對她要和顏悅色許多許多。
怎麼會這樣呢……
回到空蕩蕩的公寓,她繼續對著支票發愁。簡單到幾乎沒有任何布置的房間里,只有角落很擁擠地塞了一架舊鋼琴,旁邊組合式書櫃堆了幾乎滿出來的樂譜,點明了主人是學音樂的事實。
沒有白紗窗簾,沒有閃亮的平台式鋼琴,沒有銀鈴般的笑聲與音樂相互輝映……她卻安之若素。因為她的家境從來就不是那麼好,學音樂也不一定是富貴人家的高雅玩意兒。
她的父母都很努力工作、賺錢,在市場擺攤賣水果、糖果餅干蜜餞等零食,天還沒亮就要出門批貨……她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幫忙煮早餐,送走雙親之後,先練一會兒琴,再準備上學。
雖然如此,她記得,家中總是充滿歡樂。
她的父親會在她說要換小提琴琴弓或鋼琴需要調音時,故意愁眉苦臉說︰「雯哪,光換琴弓就要一萬多,妳以後沒有嫁妝了,就只能帶著琴去嫁。」
「爸爸,」她也會故意嘆口氣,年輕可愛的臉蛋上裝出落寞表情,「我們班同學像董娘娘,她的琴弓一支就八萬塊,她那種才能當嫁妝啦。」
「人家是娘娘嘛,妳只是小丫鬟。」母親在旁邊踩裁縫機,幫人修改衣服,這也是他們家另一項收入來源。「不過丫鬟也沒什麼不好,我們也沒要求妳什麼。就好好考個師範音樂系,出來教書、家教,找個好人嫁了,就高高興興、萬事如意。娘娘要配皇上的,妳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