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音樂教室教課,又有好幾個家教學生,可是房貸和一般開支、樂器維修的費用等等,幾乎用光了所有的收入。她的生活其實不寬裕。
穿越大馬路,經過一個小型的夜市,轉進巷子,就會回到老公寓前。她盡量不去看一攤又一攤琳瑯滿目、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不過,等到經過賣紅豆餅的攤位前時,她呆住了。
因為她一抬頭,就看見顧以法站在那兒。
很奇怪,她默默想著,他彷佛是變色龍,會隨著環境改變自身,融入周遭人群之中,一點也不顯突兀。
就像此刻,他一手拿著烤玉米,另一手則插在牛仔褲口袋。那條褲子年代久遠,已經洗得泛白,褲腳還長須須;一件棉T恤是外勞常穿的花色,加上一副膠框眼鏡,活生生就是個離家打拚的男子漢、台灣經濟奇跡背後的無名英雄。
「小姐,吃過飯了沒?請妳喝咖啡好不好?」他見她抬頭,便用不良混混搭訕的輕佻口吻說。
謝青雯微微一笑,低頭走了。
眾人面前,她遵從顧以法的指示,裝作不認識就可以。
轉進巷子,她經過了公寓大門,卻繼續前進,一路走到了離住處有一段距離的社區公園,顧以法便追上了她。
他把烤玉米和剛買的紅豆餅都遞給謝青雯。她接過了。
「同居女友叫黃美涓,三十三歲,是台北人,平常工作是會計,之前和柏景翔同居的地方,就在仲介公司樓上。據說他們交往了總共五年左右。」顧以法也不嗦,直接切入主題,向她報告近日調查的結果。「我拍了幾張照片,妳想看嗎?」
她搖搖頭。「暫時還不想。」
彼以法沉默片刻。他們在公園外圍漫步,顧以法很謹慎地落後,照例警覺地注意著周圍環境。
這是他們已經建立的見面模式。為了不被她的鄰居注意,顧以法不會在她住處樓下出現;而基于他的職業警覺,也不會約她在相同的地方見第二次。
相反地,他會在任何地方出現。
有時是音樂教室附近的便利商店門口;有時像今天,混在夜市人潮中,有時,甚至會在她去買樂譜的書店現身。簡直堪稱神出鬼沒。
每次見到他,都會得知更多過去,愈來愈令人難堪、沮喪。
本來以為感情是漸漸消逝、乃至于死亡的。可是,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外衣月兌去,隱藏的內里慢慢顯現出來,才知道--柏景翔在和她訂婚以前,就已經與這位黃小姐在一起了。
簡單來說,他根本不是全心全意想和她廝守,她才像是介入的第三者。
彼以法看著她慢慢嚼著紅豆餅,待她吃完一個之後,才又開口︰「妳的速度變慢了。」
「啊?」
他指指她手上的甜點心。「以前,像那樣的東西,妳大概可以在五秒鐘之內解決一個。現在,平均一個要吃兩分鐘。妳退步了。」
謝青雯先是一愣,然後笑了。
她那張眉毛濃濃,鼻梁很挺、帶點英氣的圓臉蛋,被彎彎的眼楮襯得柔和許多。本來眉宇間的一股郁氣,也化解了幾分。
「嗯,這讓我想到小提琴大師海飛茲。別人要拉二十分鐘的曲子,他大概十五分鐘就拉完了。到後期演奏比較慢一點,也被說是放了比較多感情。大概我現在吃東西投入比較多感情,所以速度就變慢了。」
「是嗎?」顧以法手還是插在口袋里,他望著前方,閑閑地說︰「是因為吃得少,所以才很珍惜、很有感情地吃?」
其實與事實相去不遠。她根本沒錢負擔這些零嘴。不過謝青雯沒承認。
「柏景翔上大學之後,比較有聯絡的朋友,只剩下梁伊呂了。除此之外,就是……嗯,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女朋友『們』吧。」謝青雯的口氣帶著一點苦澀︰「沒關系,你可以直說。」
彼以法沒有繼續那個話題,只是說下去︰「梁伊呂和柏景翔雖說有聯絡,來往卻不密切,兩人生活圈幾乎沒有交集……」
「等一下!。」听到這里,謝青雯陡然站住了。她睜大眼,神色有異。「你說他們來往不密切?這是哪里來的資訊?」
他給她一個「不可說」的眼神。
「這不對。」謝青雯堅持,「不管你的資訊來源是什麼、多麼可信,這個講法都有問題。伊呂學長和景翔常常聯絡的。」
彼以法已經走到她身旁,轉身面對她。因為足足高出她一個頭,他還得略壓低身子,才能平視她的眼眸,「妳確定嗎?」
她點點頭,很堅決。「我很確定。就連我都常見到伊呂學長。他對我們都很好,幫我們不少忙。房子是他幫忙找的,景翔的工作也是。他還常把一些不用的電器或家具給我們。而且他會過去我們租的房子那邊聊天,我還常開玩笑說,如果以法學長也在的話,那就根本像是回到高中時代……」
听著听著,顧以法的眼神又開始閃爍著那種難言的光芒,讓謝青雯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揪緊。
「妳以前……曾經想到我?」
很突兀的反問、很低沉的嗓音,讓謝青雯的窒息感更嚴重了。
她的頭,又開始暈。
「當然會呀,畢竟我們以前……常常一起聊天,雖然後來……雖然現在……」
說著,她的聲音哽住。
雖然現在,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餅去彷佛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他們都透不過氣來。而惱人的是,因為要追尋過去,才把他們又拉在一起,想擺月兌包袱也擺月兌不掉,只能辛苦地、一步步地,定向兩人都不知道的未來。
彼以法默默看著她,然後,他抬起手,做了讓她吃驚的動作。
他輕輕地把她散落頰畔的發絲順到了耳後。
大手溫暖,連指尖都很溫柔,還模了模她的頭。
曾經青澀,而今散發出堅毅男人氣息的臉龐,有著一抹溫柔。
「雯子,」他用她高中時代的綽號叫她。「妳真的要繼續嗎?妳懷疑什麼?妳希望找到怎樣的事實真相?這些,真的有必要嗎?」
謝青雯咬住下唇。
「因為我不懂。」重新開口,聲音微微發抖。「很多事情我不懂。如果不懂,就沒辦法真正接受,也不可能讓它們真正過去。所以我想知道。」
溫暖的大手落在她肩上,顧以法略略使勁,按了按她的肩,然後,移開。
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鐘,那無言的支持與了解,卻藉由這樣簡短的接觸,傳達到已經很累很累的謝青雯身體深處。
就這樣,他不再多問,交代完了最近得知的資料之後,像來時一樣神秘地,走著走著,在下一個轉角,就突然消失了。
「到底怎麼辦到的啊?」謝青雯喃喃自語,回頭打量空蕩蕩的巷道。
她還很狐疑地循原路定回去,四下張望,希望可以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不過,換來的只是旁邊路人與機車騎士的注目禮。而顧以法呢,連影子都不見。
努力了一會兒,終告放棄。有些人就像旋風小飛俠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謝青雯還抬頭研究了一下公寓外牆,考慮著顧以法像蜘蛛人般飛檐走壁的可能性。
搖搖頭,她找出鑰匙,開門進去了。
如夜色一般深沉的眼眸,正靜靜地望著她。
她及肩的細發被夜風揚起,忙著找人的她,也懶得撥了,就讓發絲翻飛,一臉專注地四下尋覓著。
就算隔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就算天已晚,還是看得出她臉蛋上狐疑而好奇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