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山上搞成這樣、造成如此大傷害的元凶,竟然是她的親哥哥!
而她,和師父師娘、應雨並非同類。
她是凡人。
但在城里眾人眼光中,她卻是妖物。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抬不起頭、無法面對師父師娘的心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隨風不像應雨。有什麼事情,應雨都是先哭一場再說,然後大人們就焦頭爛額,幫可憐兮兮的應雨處理善後。
隨風從來不是這樣,以後也不會。
她還有什麼權利撒嬌呢?她的父親是破壞此地風水的元凶,而她哥哥則多次試圖做同樣的事情,還差一點砍殺成天府的父母官,把她師父師娘在無名廟里的法身給砸爛,放火燒光參天古木……
想著想著,一滴晶瑩淚珠滾落。
無聲無息。她一直低著頭,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人發現。不過,她身後的驚雷夫婦,卻已震驚得中斷了談話。
隨風在哭!
從小打不怕、罵不怕,不管怎麼罰,最多也是皺眉鬧脾氣,不曾掉過一滴眼淚的隨風……
「妳從來不哭的,怎麼回事?」師娘再也忍不住的走到隨風身邊,抓住她的手臂就問︰「哪兒痛嗎?哪兒不舒服嗎?妳哭什麼?」
「沒事。」隨風慌忙低頭,倔強地咬住唇。
「怎麼會沒事!妳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師娘堅持。「妳這樣陰陽怪氣好幾天了,沒人知道妳心里想什麼,這樣不成!」
「妳不能好好說嗎?罵孩子做什麼?」
「我哪里有罵她!我只是要她說啊!」
隨風望著撫養她長大、教她管她,卻也疼她寵她的師父師娘。
不是親人,甚至不是同類,他們的關懷,卻一直那麼真切。
「師父,師娘……」
她一開口,爭執中的兩人馬上停下來盯著她。
「你們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凡人,不是……不是……」
「一開始就知道啊。」師娘快人快語,迅速俐落回答。「當年抱妳出京城的女乃娘,因為太害怕,一出崇仁門就把妳棄置在日精峰山腳,自個兒逃命去了。要不是我們經過,妳早就--」師娘說著,突然住口。
「早就怎麼樣?」隨風忍不住追問。
「早就死了。」師父驚雷恨恨地接下去說︰「那時妳才剛滿月,又被嚴重燒傷,眼看是沒氣了,連哭都不會哭,是妳師娘不忍心,說魏瀾雖壞,卻是听命行事,禍不及子孫,所以就把妳抱回山上來養,耗了妳師娘一甲子功力才救回妳的小命。」
「你話也太多了!」師娘瞪驚雷一眼,嫌他多嘴。
隨風卻是愈听愈心驚。「所以你們不但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凡人,還知道我就是魏瀾的女兒?」
「怎麼不知道!」師娘哼了一聲。「日精峰的山神告訴過我們。還不是他搞不定城里那場大火,才召附近各地眾守護神過去幫忙!蠢才一個,連個嬰兒都不敢留!」
「難道……難道你們不怕我長大以後,變成……變成……」饒是個性不羈的隨風,也有點結巴了起來。她粉臉褪成慘白,不敢置信。
「變成像薛承先那種鬼樣?」師娘傲氣揚首。「我可不怕!我親手教養大的孩子,才不可能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可是……」
「妳要再這樣沒心沒魂下去,就什麼事兒都成不了。我以前沒在乎過,以後也不會!」師娘悍然說︰「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同心,其它不論。我們在這兒守護這座山、這府城,責任重大,若不能同心,留也沒用!」
「妳現下說這些干什麼呢?」驚雷攔住性如霹靂的妻子。
「我不喜歡她滿月復心事的樣子!」師娘怒道︰「鬧什麼脾氣啊,整個前山被燒得亂七八糟,還有一堆不成氣候的石陣、深坑要處理,她不認真點怎麼成?」
「那都是我哥哥弄的……」隨風說著,聲音跟著啞了。
「管他誰弄的,不是妳弄的就好了!」師娘氣鼓鼓的罵︰「向來都是我們收拾山下人的殘局,又不是頭一遭!快動手!應雨下山一趟就這麼久,也是在偷懶!回來我一起罵!」
說著,師娘轉身怒氣騰騰走了,留下一臉尷尬的驚雷,和滿臉不敢置信的隨風。
「妳師娘就是這樣子。趕快把這里收一收吧,種子播下去,叫應雨回來,下一陣雨之後,過一陣子就該發芽了。」驚雷說著,拍拍大徒兒的肩。
「師父……」
彷佛多年來的心門被打開,隨風的眼眶又紅了,淚水滾落。
她是如此幸運,被師父師娘發現、養大,沒讓她受過一點委屈,也沒讓她知道以前的風風雨雨;就算至親父兄曾是破壞的元凶,也沒對她有過任何另眼看待。
只是,這樣的幸運,能夠持續多久?在發現自己與山上眾人都那麼不同時,還能繼續嗎?
「師父,我能在這里待上多久?」抹了抹淚,她矛盾又難受地問。
驚雷一听,很訝異地瞠目結舌好半晌。「妳要上哪去?妳想跟薛承先走麼?」
「當然不是。不過……」
「她遲早要下山的,這有什麼好問!」師娘決絕的聲音傳了過來。「快點干活兒,無用的話別再多說了!」
低頭繼續工作,又是一顆晶瑩淚珠無聲地落入焦黑土地。
遲早要解決的事情,不如就一鼓作氣去面對吧。
凌旭休養數日後,身體已經恢復;鳳護衛完成任務回京復命去了。凌旭便交代齊時︰「你去把薛承先帶過來書房,我要跟他談談。」
「是,大人。」齊時猶豫了一下。「需要小的在旁邊嗎?」
「不用。」凌旭揮揮手。「我在山上都沒死成,怎麼會死在自己書房里?你也擔心太多了。」
「在山上,是隨風姑娘救了大人……」
一听到那關鍵詞眼,凌旭臉一沈,冷瞪身旁的大個子一眼。
「你去不去?!拖拖拉拉的,你是娘兒們啊?」
齊時搖搖頭,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一身憔悴的薛承先進來。
「你坐。」凌旭也不嗦,指著旁邊椅子說。「他們沒餓你吧?要喝茶自己倒。」
本來听說知府大人要見,以為是要進刑房被審的,沒想到給請到了書房,還讓他坐、叫他喝茶……薛承先僵在當場。
「杵在那兒干嘛?坐啊!」凌旭自己先坐下了。「成天關在房里,無聊死了,骨頭都發癢。你準備準備,明天開始,回家過年的弟兄們陸續會回來,組織一下,順便招攬一些原先牧馬或守倉的人上山收拾收拾。」
「大人……」薛承先顫聲問,不敢置信。「您不罰我?」
「誰說不罰?!」凌旭看他一眼。「這不就是罰你了嗎?自己搞出來的亂子總得自己收拾。你把景郕山搞成那樣,當然得想辦法彌補回來。如果驚雷他們要打你,我也沒法子幫,你就忍著讓他們打吧。」
「可是……」
「這次事件之後,不讓你當師爺了。」凌旭慢條斯理的說︰「當然筆墨之事你多少還是得照看著,不過府里反正有陰陽學正術的缺,你就當那個吧。照例設官不給祿,也算是一點教訓。不過你也別委屈,要罰俸,我也逃不掉,大概要罰半年,誰叫我沒把山給看好,有虧職守。」
薛承先設想過無數結局,就是沒想到會這樣輕輕松松兩句話結束。
他激動地大聲問︰「大人,您不殺我?如果我以後又對大人不利呢?」
凌旭輕松一笑。「我已經說過了,這種事情我不怕。我的命很硬,向來只有人怕我,沒有我怕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