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捧著書冊在樹下清聲朗讀,模樣認真,童大夫見了不覺滿意地點點頭,撫須而笑。「呵呵,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這小子說不定不是朽木,而是塊寶也說不定!
幾日以前,明明大字不識一個,連李白是誰都不知道;今日卻能捧著詩經,流暢地念著關雎,這不是很神奇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嗯……童大夫滿意地不斷點頭,直到他听了廿遍,那顆頭突然有點點不太下去了。這個阿久,這一小段關雎已經念了廿遍了,怎麼……怎麼沒有下文呢?
他走到他身邊,咳了一聲,「阿久,讀書有趣嗎?」
「並不覺得。」阿久很有禮貌的回答他。
「……」這樣有禮的回答令童大夫的接話有些困難。
沉默了一下後,童大夫又清了一下嗓子以掩飾尷尬。
「咳,你這首關雎背得不錯,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詩經的思想十分純正,作為你求學的入門之書也很恰當。」
「是嗎?」阿久煞有其事地看著手中的書冊,這一本書並不是詩經,只是他從童大夫的書房隨手拿出來的,他所背誦的關雎,是昨天童舒那說給他听的。
昨天夜里,他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乘涼,黑漆漆的天空像絲絨一般,發光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自在飛舞著,他看得有些入迷,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天邊開始飄起了一絲絲細雨。
似線一般慢慢飄零的細雨,還沒落在地面時幾乎就干了;自在飛舞的流螢依舊在夜空里穿梭,完全不受影響。
「這天上的水,在七夕的夜里落下,就成了相思雨。」童舒那拿著油紙傘,為他遮去其實並不大的雨。
他轉頭看她,蒙蒙的夜,讓她的身影也有些朦朧,他知道她在笑,笑得很輕、很柔,唇角微微的上揚,眼彎彎地眯成了弦月的形狀。
他的記憶里,總有一些鮮明的、有一些模糊的,可時間久了,鮮明的部份也會漸漸地變成一整片模糊。她……本該是鮮明的……可現在看起來,竟是有些模糊不清,怎會如此?
他明明清楚她的模樣、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就算不見她,他也知道。
可是他能記得她多久?
他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忘記她,然而這想法,突然讓他有一點不安。
他眨眨眼,想要將她看得更清楚一點。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模糊的?是那日見她哭過以後……還是她若無其事地對他說了那一句──你走的時候要讓我知道──之後呢?
她不知道他會讀心,她說的話有幾分情緒他其實知道,她的若無其事里所壓抑的悲傷張力,他甚至不必讀心都能感受得到。
但是為什麼?
他不知道她為何傷心、為何哭泣、為何壓抑?正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息會逐漸模糊,仿佛正一點一滴地離他而去。
而他為了這種遲早的必然感到不安。
這樣不安的情緒好陌生!
「為什麼七夕的雨要叫相思雨?」
她指著天邊的星星。
「你看到被那長長天河隔開的兩顆星星了嗎?那原本是天上的牛郎跟織女,他們因為犯了錯被天帝懲罰分隔兩岸,每年只有在七夕這一天,他們才可以走過鵲橋,渡天河而相會。相愛的人卻不能時時相守,見了面自然要落淚,落下來的淚降到凡間,就成了相思雨。」
他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對他而言,星星自然只是星星,有大的小的、光度強的和弱的、發紅光或藍光、有沒有生物跟礦產、是敵人還是盟友……
苞她說的牛郎、織女完全扯不上半點關系,打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知道她鐵定很蠢。可是現在望著她有些模糊的身影,他的不安卻隱隱地浮動焦躁,讓他好想再听她說些什麼,什麼都好,用她慣有的細柔嗓音,喚起他對她一些鮮明的記憶。
他遲早要忘記她的──只是不要是現在!
所以他又問說︰「七夕就是今天對不對?」
「嗯。」她點點頭。雨沒下了,她收起油紙傘,在他身邊坐下,跟他一起觀看流螢。
「每逢春夏,我就愛在夜里看流螢,小時候有阿爹跟阿娘陪著我,天天也看不膩。阿娘走了以後,阿爹怕觸景傷情,不願看流螢了,所以就剩下我一個人;流螢很美,但一個人欣賞,總覺得有一點點感傷。阿爹說,美好的東西要與有情人共享,只是天下雖大,知音難尋。」
听著她說話,便覺得她的影像漸漸地鮮活了起來,微微上揚的唇角、圓圓的臉蛋、烏黑眼里薄霧一般的愁緒……
「你在煩惱什麼?憂愁什麼?」他突然問。
她望著他笑,像那天一樣有好重、好沉的壓抑。
「你覺得我在煩惱還是憂愁?沒有的事呢。」她指著前方說︰「你看,雌、雄流螢的亮度不大一樣對不對?提著大燈籠的是雄的、小燈籠是雌的,它們提著燈籠在尋找適合彼此的伴侶,一直尋尋覓覓的,才真是煩惱呢!」
「妳呢?你不必尋找嗎?」
她沒有答話,卻輕聲念了一首杜牧的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這首詩是在說七夕的夜里,寂寞的宮女獨自看著牽牛與織女星,對她來說,除了幾幅相伴的冷清畫面,連一年見一次面的對象都沒有啊!
「你這樣的回答我听不懂。」他有些不滿。雖然他一向不求甚解,听得懂或不懂他都沒在乎過,可是現在他卻不想听她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因為她說謊,她……讓他不懂!
「我只是有感而發,不關你的問題。」她說︰「阿久,你覺得尋覓卻找不到和找到卻又失去,哪一種比較痛苦?」
「我……我不知道。」什麼叫痛苦?尋覓了怎麼會找不到?找到了又怎麼會失去?他一點兒也不明白。
「不知道也沒關系,我本來就不應該有這樣的疑問,因為找到而喜悅、失去而痛苦,都是很公平的事,對不對?」
「應該是吧。」他不太確定的回答。是公平沒錯,有得、有失,這世間才會平衡。
但是為什麼她要跟他說這些話?
「阿久,你喜歡住這里嗎?」
「嗯。」他點點頭。
「即使阿爹叫你讀書?」
「嗯。」他再點頭。
「那我念一首詩給你听,你把它背起來,阿爹一定會很高興。」
「什麼詩?」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背誦詩經里的第一首──關雎。
「這是什麼意思?」
「在那河中的小小青草洲上,水鳥兒相和唱著歌曲,美麗的少女,我多麼希望能和你交往。水里參差的荇菜,優游地左右搖擺,高潔的少女,不論醒著、睡著,我都不自禁地想著你……」
第六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樹上蟬聲唧唧,樹下阿久反復背誦著這一千零一首詩。他很喜歡這首詩,這首詩所表達出來的意境,令他不覺神往。
優游的青草,蕩漾的水波,躺在扁舟之上,沉沉欲睡,美麗的少女,輕輕地哼著小曲兒,小小的手執著香扇,為他搧去一身暑氣……
想著想著,他愈覺得是一個好主意。
「小那!」住到這里以後,他就跟著童大夫叫童舒那小那,不過沒有跟著小那叫童大夫阿爹就是。
「小那,你在哪兒?」
「你大呼小叫什麼?」童大夫由看診室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