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你才上山?」
她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左頰,蓋住那一片青色的陰影。
「怎麼不說話?」他不討厭听她說話,她的聲音細柔,滿適合催眠的。
「也許……是吧。」她小聲地說。
「是什麼?」他懶得猜心,陽光暖暖的讓他合上了眼,遙遠的家鄉沒有太陽的溫度,人工的冷凍睡眠從來不曾令他有這種自己想要睡覺的。
原來,可以自己想要睡覺是這麼舒服的事啊!
「跟別人不一樣。」她的話飄過來,像細絲般,讓快要進入沉睡中的他有一點無法意會。
「跟別人不一樣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說完這句話,他就昏沉沉的睡著了。
「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看著他沉睡的臉,她喃喃地重復著他的話。她沒有想過有什麼不對跟不好,只知道像她這樣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不對、不好,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這樣覺得的。
第二章
「小那,妳最近上山都待很久呢!」童大夫有些憂心的說。以往小那上山,黃昏即回;現在非要星空滿布,她才歸來。
「阿爹,對不起,我貪看山上的美景,流連忘返,誤了時間,沒趕回來給你燒飯,真是對不住。」
「阿爹不是煩這個,難道爹沒手沒腳,不會為自己張羅飲食嗎?何況你在上山之前,都會為我煮好飯菜,我也不過是加個熱而已。我只是擔心你,夜晚山里野獸出沒,總是危險。」
「阿爹,你放心,我沒有入深山,不危險的。要見也只有山鼠、野兔或小鳥、蝴蝶,它們見了我反倒要怕。」
「唉,你這女兒,阿爹看你是千般好、萬般不舍,可女大不中留了呀!」毫無預警的,童大夫突然冒出這句別有所指的話來。
鏘!童舒那手中的鐵鍋落了地,心里怦怦地猛跳,她回過頭看著童大夫。
「阿爹……」不要啊!她心中無力地掙扎。
「阿春這孩子你曉得吧?」
她木然地點點頭。牧牛的阿春,唱起歌來嗓音很大,有著黑黝黝的皮膚,笑起來會咧出一口不甚白、也不太齊的牙齒,老愛沖著她叫那姐姐、那姐姐的。
「他家里雖沒什麼錢,人卻勤奮可靠、老實得緊,別看他小你兩歲,都要廿三了,光是不嫌棄……就夠有心了。」童大夫低下頭,不敢看女兒的臉。他不想說這種話,心里也不做如是想,可話總得說重些,小那才听得進去。
「他不嫌棄我是個廿五歲的老姑娘,不介意我的半邊臉、嫁過人還坐了回頭轎,這樣不嫌棄,我就該結草餃環,把一生都給了他嗎?」她幽幽地說。
「小那……」
「阿爹,第一次你要我嫁人,我從了;被休,我也受了。我沒怨過、沒恨過,只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你告訴過我,歲既晏兮孰華予,那個人呢?我要的不只是相伴一生、奉獻一生的伴兒呀,我要的是可以讓我感到生命美好的人!如果這一生我找不到,我寧可孤獨終老。」
「小那,阿爹老了,終有一天,你會變獨自一人,阿爹不放心啊!甭獨終老不是表面說起來這麼容易的事,生、老、病、死都會來到,死並不可怕,而是老來身體不便,生了病沒人照顧,那才真的可怕!」
「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愛阿春,我當他是弟弟啊!」童舒那嘆了一口氣。如果可以,她想陪著那人,能陪多久算多久,哪怕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哪怕他不吃、不喝只會睡覺,只要能陪著他,在他消失之後立即死去她也甘願。
但是這些話、這個人,她都不敢跟阿爹講。他不怕跟別人不一樣,可別人會怕他的不一樣,好一點也許躲他,但也有可能把他當鬼鏟滅掉。
他究竟是什麼?她始終不知道。
「愛能做什麼呢?夫婿老實又疼你,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讓我想想吧,至少讓我想想。」童舒那無奈地笑了笑,邊轉了個話題,「阿爹,灶上炖著一鍋肉,飯也煮好了,我再炒盤青菜,你先去洗個手準備吃飯吧。等會兒我拿衣服到溪邊洗,然後還得上山呢。」
「怎麼這麼愛到山上去呢?」童大夫搖搖頭,一邊走到屋外井邊取水洗手。
但願這娃兒想得通。阿春仔跟她那個愛慕虛榮、沒肝沒肺的前夫可不一樣,這回,他可是相準了,不會再讓她受到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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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過他的金發,那樣柔軟得令人好想將手放上去,如果能讓指間化作陽光,恣意地穿梭其間,該有多好?
可是她不敢。
她只敢靜靜地坐在他身邊,看他熟睡時安適地像個孩子的臉,那樣美麗,她瞧一輩子也不會膩。
有時他醒來會跟她說幾句話,心情好時,說的話客氣點;心情不好時,語氣多傷人點。至于他的心情什麼時候好或不好,實在也沒個準兒,她只是奇怪,光是睡覺也會有情緒起伏嗎?
有時他睡著就是一天,連她來過,陪他坐一個下午,然後離去,他都完全不知道。
她很在意他,如果說是喜歡,那是一種比喜歡自己還要多很多的喜歡。
可是她對他來說,好像跟周圍的環境差不多,多她沒感覺,少她也無所謂。
她帶來了許多令他舒適的東西,有藥草枕、涼席、軟被褥、小扇子,可是他喜歡睡在地上,對她帶來的東西不屑一顧。
這天她來時他是醒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讓她簡直受寵若驚,他現在心情一定特佳,她可還沒見過一種叫做笑的表情出現在他冷漠的臉皮上呢!
「你好嗎?」因為太習慣他的面無表情了,一見他笑,她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
「嗯。」他點點頭。金色的頭發像流光一樣晃動,要她忍住不伸手去模真的好難啊!
他指著地上一個綠色的硬殼。
「很好喝。」
「是椰子啊!你喜歡?」
「椰子。」他重復一遍,然後點頭說︰「喜歡,很好喝。」
「椰子很好啊,清涼退火。」她望著樹上,椰子樹很高、椰子殼很硬,她倒是從來沒想過要摘它來喝,反正渴了有泉水,也好喝得緊。
「我以為你不吃東西的。」她又說。
他偏著頭想了一下,才說︰「以前不吃,現在也許可以吃。」
她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問道︰「那你還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不知道,沒想過要什麼、不要什麼。」
「是嗎?」她真羨慕他,沒有要、也沒有不要,沒有渴望的事、也沒有討厭的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十分自由自在。
「我給你做了一套衣裳,偷偷做的。」她拿出一套淺灰色的衣服,翻領、對襟和袖口處都仔細地用銀絲線繡上精致的圖案,搭配同色的卷口褲跟軟底錦靴,十分別致好看。
「我自己的衣服就挺好,你干嘛偷做衣服給我?」
「怕給我阿爹發現。我為男子做衣服,他會奇怪的。你的衣服是沒什麼不好,就是跟別人不大一樣,你有沒有听過入境隨俗?」她很耐心地解釋給他听。「我給你做的衣服質料選頂的、工也盡量細了,你人瘦高,穿起來肯定好看。」
「我又不想穿──」他想都不想就要回絕,可一見到她希冀的眼珠子烏溜溜地、透著水也似的,不知怎地,竟很難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換上吧,你換下來的衣服我會幫你洗。」他身上的衣服很白,白得連一絲塵埃的痕跡也見不著,真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說是要幫他洗,倒怕衣服過了水反而污損了那不可思議的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