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河面,照不清她的面容,她下意識地抬手遮住自己的半邊臉,那一半與面色不同的淡青,打娘胎帶來,讓她跟別人不一樣的記號。
「圓臉的舒那長得比天上的月娘還可愛,只可惜,只有一半好看,那就叫半月好了。」
這是小時候一起玩的同伴給起的綽號。半月,半月,人很好,乖巧又會做事,當朋友好,當女兒也好,就是別娶回家當媳婦,當心給生個小半月,趕明兒個村里就得改名半月村啦!
眾人的嬉笑或者同情,童舒那都不放在心上,隨他們講去。
山風清爽,我自采我的野菜、抓我的白魚,回家還有阿爹疼我啊!
只是、只是,沒見著那人心好不甘,不想要他什麼的,只想再見他,看他好起來了沒?
只想見他醒來時會不會正如山鬼一般兩目含情、淺笑宜人?
好想好想見到他,這樣渴切的願望從來沒有過,哪怕他真是山鬼她也絲毫不害怕!
他在樹上看見她在河邊發呆,時而皺眉、時而傻笑,雖輕而易舉就可以探知她的想法,可是他不屑。像她這一級的人類,等而下之,根本不值得他去關心,他只是無聊得緊,不曉得干什麼好,就暫時觀察她當作樂趣好了。
重點是──該不該與她攀談呢?
還有,要跟她攀談什麼?中子星的質量、還是宇宙的終極磁場?
不過看她那副蠢樣就知道對她說什麼都是白搭。
「啊!」他正猶豫的時候,她就發現他了,像發現怪物一樣用手指著樹上。
他在!在樹上!還盯著她看!
「山鬼!」她又叫。
他不耐地皺著眉頭,不過他有做過調查,知道像她這一級的雌性體,聲音比較尖、比較容易大驚小敝。
還有,她剛說山鬼,該不是在叫他吧?
他一躍而下,在她面前站定。
他一靠近,她反而覺得害羞,手指頭悄悄收了起來,將手縮到身後,低下頭,正眼也不敢瞧他一下,嘴角卻不自覺彎了起來。
他好英俊啊!她長這麼大也沒見過誰能長得這麼好,她的前夫是城里有名的美男子,與這人一比,簡直像塊煤炭,一點兒也不起眼了。
「你是不是在跟蹤我?」他終于開口了,淡淡的、冷冷的,連聲音也好听得不得了呢!
那一點表情也沒有的俊臉、那一點音調也沒有的冷冷嗓音、他身上那股跟他人一樣淡漠的清冷香氣,令她心里幾乎要開起小花朵了!
看著她紅得像要熟透的臉,不小心又讀到她心里發的花痴,令他俊美的額頭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你是不是在跟蹤我?」耐著性子,他又問了一次。她再給他扭捏下去,他就直接將她弄成跟她頭發一樣的麻花卷!
「我……沒有。」她細細地應著,然後很快地卸下竹簍,拿出油紙包,里頭兩顆白胖胖的肉包子還冒著熱氣、白煮蛋滾圓滾圓的好不晶瑩可愛。
她遞給他,「給你。」
他不接,將頭撇到一邊。
「你不喜歡吃嗎?我包的肉包很好吃哦!而我煮的蛋,里頭都還沒有熟透,半濃稠、黃橙橙的,我阿爹最愛吃了。你肚子不餓嗎?還是你要吃魚?我抓魚很行的,我也很會烤魚。」她急急地問他。
「我不要吃肉,也不要吃魚。」他立刻說。看了兩顆滾圓的蛋一眼,又說︰「也不要吃蛋。」
「那你要吃什麼?水果你也不吃,難道你要現煮的素菜?」她有些為難,要在山里馬上烹煮可不容易。
「我什麼都不想吃。」
「那……你想干嘛?」她心里打了一個突,莫非他想吃人肉、吸人血?她舉起自己的手臂嗅了一下,沒有什麼汗臭味,可也不像他一樣有那麼高貴清雅的香氣,吃了她,他可委屈?
她抬眼覷他,只見他模樣無聊地左顧右盼,然後說︰
「都是些無趣的事兒!」
原來他不想吃她!她似乎有點慶幸又有點失望,傳說中的山鬼是含睇宜笑的,可是他始終面無表情。之前沒見到他,就好想見他;現在見到他,又好想做盡討好的事來讓他展顏歡笑,這樣的心情她從來沒有過,若要算的話,也只對阿爹跟死去的娘親,只要他們好,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就是對他,她也有同樣的心思。
「你想做什麼?」她又問。
「我要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吹山風、看月亮跟星星,等一天結束。」
「跟……昨天一樣?」
「每一天都一樣。」
她心中暗忖,這不無聊死才怪呢!
想歸想,她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來,她不敢看他,只有偷偷的呼吸包圍過他的空氣,把它們都吸進自己的肺里面,然後偷偷地傻笑。
如果能每天坐在他的身邊,感受他的呼吸、心跳,一定很幸福。
啊!心跳?
她驀地轉頭,盯著他看,良久。
「你一直瞧著我做什麼?」他算很忍耐的問。
「你……是山鬼吧?」
「山鬼是什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立刻把阿爹對她說過的故事背給他听。
「那是什麼?」他听不懂。
「傳說山鬼是山里的精氣生成的,長得很美很美,時常在深山中出現,魅惑過往的行人。因為他一個人孤苦無依地住在幽暗的竹林里,終年不見天日,所以一直想要有個伴兒。」
她好同情山鬼,他如杜若一般芬芳,吸食山林的精華,飲自然涌出的泉水,累了便在松柏蔭下休息,如此孤芳皎潔,為何會沒有伴呢?
「山鬼就是鬼吧?我看他魅惑行人是要騙去吃吧?哪有你想得那麼美好!」
不小心讀了她的想法,讓他很不以為然,對于自己被當成是山鬼,他更是大為不滿。
「他是寂寞……」她小聲地反駁,不願詆毀山鬼的美好。
「他是肚子餓!」他斬釘截鐵,不容反駁。
「你自己不也是山鬼。」她嘟嘟囔囔地翹起嘴。
「又錯!」
「哪有錯!你明明……沒有……而且……就算錯,也只猜錯一次,哪里有又?」
「我沒有什麼?你有的我沒有,那是我進化幾千萬年了;我有的你沒有,那是天經地義,因為你落後、你低等、你處處比不上我。」
他在說什麼她不太懂,可是……「我是女、你是男,我根本沒有意思要跟你比。可是你說我落後、低等、處處比不上你,我是不大服氣的。我是沒有你漂亮、沒有你香,可是我會燒飯、洗衣、會抓魚,還會許多你也許根本不會的事!」偷瞄了一下他的手指,白晰、修長又細致,肯定連一桶水也沒挑過。
「我懶得跟你講,像你那麼蠢的腦袋,講一千年你也不會懂!」
「我是不聰明,可是、可是,我知道是人……都會有脈搏的,有脈搏代表有心跳、代表一個人還活著。換句話說,活著的才是人,也就是說,當我發現你沒有脈搏就表示……」
「我不是人?」他輕輕地說。
「對了、對了,你真是聰明,我話講得那麼迂回你還能一語說中耶!」
「我也沒說我是人,起碼,是跟你不一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連連點頭。「因為你的眼楮、頭發,就跟一般人大大不同,是好奇妙的金色,就像金色烏鴉的翅膀。」
「你見過金色烏鴉?」
「那只是比喻啦,金烏指的就是太陽。」
「是嗎?」他看著太陽,太陽是G2型主序星,在恆星里算中等,跟金色的烏鴉有什麼關聯?看來她不只蠢,還很會胡思亂想。
「是不是因為你跟一般人不一樣,所以你才不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