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程勛不顧一切,為跟隨杜雲影而離家的沈輕紅,差點沒在程民面前將一張檜木制的圓桌擊毀。
他的忿怒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此執著于程勛,為她不卻心力,千方百計要得到她,然而游走風塵的杜雲影一出現,便把她的心輕而易舉地擄走了。現在,連她的人也跟著他遠走天涯,這教痴心于她的沈輕紅心中如何能平?
他總不禁要問自己,他沈輕紅究竟哪一點比不上杜雲影了?論才貌,他能文會武,豐神如玉,而杜雲影雖長得斯文俊秀,卻仍遜他三分。提及才華,自然更不比他沈輕紅才情洋溢、論及兩人財勢,他沈輕紅家財萬貫、坐擁巨資,杜雲影一介無財無勢的浪子何以能敵?
兩人相較之下,優劣可分,偏偏程勛不看中他,卻選擇了杜雲影,怎能教人不氣?
是日,滿腔郁憤的沈輕紅來到萬月樓。他不招藝妓,獨坐獨飲,喝下了一杯又是一杯,一杯再盡一杯,直想把自己灌醉。
有了七分醉意,他舉樽低唱︰
「淮河畔,相思林,一片桃花落飄零……」
唱著唱著他凝睇著酒杯苦訴︰
「莫非真是前世相欠,才教我今生苦執于你……」
祝酒又盡一杯。正當他要再添酒時。一只暖玉般白皙的巧手按住了酒壺。他抬眼一看,輕聲道︰
「是你,萬娘。」
萬娘巧笑倩兮地在他身邊落座,溫言軟語道︰
「沈公子這樣的喝法,可是會傷了身子的。」
他仰笑幾聲,道︰
「曾幾何時,萬月樓的主子也管起客人飲酒的方法來了?」繼續為自己祝酒,一杯飲盡。
萬娘含笑看著他,其實心底有著憂傷。悄悄拿起另一只杯子,為自己添酒。
「既然沈公子要飲醉,那麼萬娘也奉陪。」
沈輕紅盯著她把酒飲盡,模樣狂肆道︰
「萬娘今兒個好雅興,不去款待其他客人,卻來陪在下喝酒。」
她一笑。「沈公子不也是萬月樓的客人?萬娘怎可怠慢。」說著為他倒滿一杯。
「據我所知,萬月樓的主子,是不輕易陪客的。」沈輕紅把玩酒杯,雙眼緊瞅萬娘。
她含情淺笑。
「就因為沈公子是個特別的客人,所以萬娘才作陪。」
「哦?我哪兒特別?」他帶著醉意問。
萬娘神情復雜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道︰
「上萬月樓來賞花聆音的客人不少,可是懷著情困來求一醉的人卻不多,沈公子偏偏是其中一個。」
他聞言狂笑,笑聲中有狂態,有情傷,有苦悶。忽而他想起,萬娘與杜雲影之間聲稱是朋友關系,于是他問︰
「萬娘,你倒說說,我與你的友人杜雲影哪個好?如果是你,你挑誰當夫婿?」
萬娘心想,他要不是醉昏頭了,就是被情傷昏頭了。連這問題都給拿出來問。她依著內心的意思回答︰
「你們兩人都好,可是我偏挑你當夫婿。」
「哦?」他揚眉問︰「為什麼?」
萬娘笑笑,舉杯飲盡,不回答。
沈輕紅以為自己了悟她的意思,含笑苦道︰
「因為我和他在程勛心目中是落敗的那一個,所以你選我——哈哈哈!」
「沈公子怎麼妄自菲薄起來了?萬娘不是那個意思。」她柔聲道。
「哦?」他單手托腮,另一手輕佻地在她臉撫了一把。「你不是心疼我是什麼?」
萬娘臉上在笑,美目里卻有他看不見的愁緒。紅樓女子說出來的話,向來不被客人當作一回事,因此,她當然不會傻得將心事告訴他。只淡淡道︰
「沈公子真的醉了。要不要萬娘叫姑娘給你溫壺熱茶,解解醉?」
「哈——來此本求一醉,還解什麼醉呢?來!吧了這一杯。」
萬娘于是舉杯,陪他一飲而盡。
他拉著又再倒酒,看來真是不醉不歸。
她一直陪他喝到自己有了五分醉意,而他已爛醉如泥,才停下了酒杯,收斂狂態。本來她要喚姑娘來扶,但想了想,還是自己來比較快。于是拉起攤在桌上的沈輕紅,往肩上一負,扶他向自己的內室走去。
到了閨房,她扶他往床上一躺,月兌下他的鞋子後就要走開。忽然他伸手拉住她,迷醉地說︰
「都到這里了,怎麼不陪我?」
萬娘被他手上的一股蠻勁鎖住,走也走不開。只听他又道︰
「你不是心疼我嗎?那就陪我。」
她心中一動,不是不想與他肌膚相親,只是自己若破了萬月樓賣藝不賣身的規矩,那教姑娘們往後該如何自處?
她被他拉進懷里,于是順勢在他睡穴上一點,他登時沉沉睡去。
萬娘扶正他的身子,為他拉好被褥後,心下悵悵挪步到琴座,一曲接著一曲,彈盡苦悶不停。
第八章
程勛與杜雲影前往奇山的這幾天以來,杜雲影的傷勢有明顯惡化的現象。他幾乎是天天咳血,咳出來的血量一日要比一日多。整個人在日益失血的情況下,身子大為衰老,面乏血色,皮膚也不再擁有光澤,完全是死氣沉沉的模樣。
陪在他身邊的程勛,見他日日遭受嘔血的折磨,除了怪自己沒用,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之外,到了後來,一見他嘔血竟忍不住哭泣。杜雲影見她為自己灑淚,除了讓她依著自己的身子宣泄以外,再沒更好的方法減低她間接所受的痛苦。
這天,兩人終于到達了奇山山腳下。
「杜大哥,奇山到了。」程勛看他一眼,本要下馬,卻被他隱忍痛楚的表情所吸引,緊張道︰「怎麼了,杜大哥?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杜雲影搖搖頭,逸開一抹微笑要她放心。而她最不忍見的,正是他勉強一笑的表情。
他俐落下馬,她也跟著照做。
「杜大哥,你真的不要緊嗎?」一下馬便奔去他身邊,憂心忡忡緊盯著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他咧嘴一笑,道︰
「已經到了奇山了,很快就能請令師為我醫治。你就別再擔心了,嗯?」
她只有點頭。
「咱們上山吧。」他道。
「嗯。」程勛拉著兩匹馬往林子里走,杜雲影則跟在其後。到了林央,有一處人造的水泉,她把馬韁一放,兩匹馬兒自動過去飲水解渴。
「你們乖乖待在這里。」她拍拍它們,隨後對杜雲影道︰「杜大哥,我們走吧。」
他頷首,與她並肩而行。
要上奇山,必先經過一片蓊郁的竹林,而後,才能來到奇山的入口處。
走在竹林里頭,程勛的心情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她希望盡早見到師父,希望師父能即刻治愈杜雲影身上的傷痛。但是,一旦治好了他的傷,自己又要找什麼借口待在他的身邊呢?
兩人一路無語,氣氛倒是莫名緊張。來到了奇山的入口,原來懷著期待的兩人大大地失落了。
入口石階旁的一塊大石上刻著「奇山」兩字,但是字面卻向著北方,這表示尹樵緣此時不在山中,外出遨游了。
明白石塊面向含意的兩人互視一眼,臉上難掩失望之色,但杜雲影很快就把心境調適過來。他淡然道︰
「令師不在山中,咱們走吧。」
程勛驚詫地看著他。
「現在就走?說不定師父明天就回來呢。」
他淺淺一笑,問︰
「難不成要留在山上,等到令師回來為我醫治?」
程勛心想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于是猛點頭︰
「嗯,咱們就留在山上,等師父回來。」
他搖頭苦笑︰
「不,就算留下來,也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別再為我費心,現在就回景陽去吧。」
程勛一愕,美目大睜。
「你要我現在就走!?我不要!」她退了一步,別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