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這才是真正的密室。」孟羿珣解答完她最後一個疑惑,已經坐到了長幾前面,拿過一本奏折提起筆順了順沾著丹砂的筆尖,放任她好奇地四處打量模索。
密室四周碼放著的那一摞摞書籍,經史子集、各類兵法、策論、政道……凡是作為一個皇帝該看該學的,一樣不少,任何一摞上都瞧不見絲毫灰塵,應該不是勤于拂拭、就是常常抽取翻動的。
四面的書牆中間,只有一個小小的空隙,掛著一幅畫。畫中似乎是一家三口,一個頜下微須身著黃袍的中年男子,一個衣著華容貌艷麗的宮裝婦人和一個清秀可愛的小男孩,三個人神情親昵,背景是一片花開蝶舞的花園,和樂融融的畫面讓人感覺極溫馨。
畫的左下角用有些瘦長飄逸的字跡提著︰與藍素珣兒同游御花園于康景十二年春。落款是一方簡單的印章,只有一個「孟」字。
孟是國姓,藍素是小皇帝生母藍貴妃的名字,康景是先帝在位時的年號。這幅畫,自然就是先帝的手筆,畫中的三個人,是先帝、藍貴妃和小皇帝孟羿珣自己。
「你替我擦擦那幅畫吧,用旁邊書堆上放著的那個東西。這密室里潮濕,隔幾天不擦畫上就會長出霉斑。」
侗紫述轉頭,果然在旁邊看到一個用手絹扎成的布球狀的東西,里面似乎包著一些粉末,大概是能吸收潮氣的。拿起那個絹球,她按照小皇帝說的,開始一點一點地在畫上面擦拭,十分的輕柔而小心翼翼。
這個……應該是小皇帝很珍貴的東西吧?她一邊擦一邊想。所以他把它帶進了這間密室,天天看著,卻又害怕它被潮氣侵害,寧願這樣每天費神去擦拭一遍。
孟羿珣小時候……大概是過得很快樂的。先皇看起來很慈愛,藍貴妃看起來也很溫柔,他們不用為衣食奔波,也不用為戰爭苦惱,哪怕還有宮闈爭斗家國天下,可是……三個人都是一起的,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然後,藍貴妃走了,先皇走了,他自己被軟禁了……一切天翻地覆。
擦完了畫,她放下絹球回過頭,發現孟羿珣已經低頭全身心投入在奏折當中了。
「這些書是怎麼來的?這八年來,皇上每天就待在這里面看這些東西嗎?」
孟羿珣抬頭看了她一眼,「夾在給我送進來的那些裝煉丹材料的盒子夾層里帶進來的,一次帶幾本,天長日久,自然積少成多。」說完又把目光調回了桌上。
「……可是給皇上送東西的不都是宸儀殿的人嗎?」
「送東西的是宸儀殿的人,但東西總要從宮外買的。」
她了然地點頭,「皇上手里的是奏折?」
「不是,是太傅手抄的各地要務謄本。」答得漫不經心,「我雖然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皇上,該做的事倒是真的沒少做任何一件。」說到最後,有些自我調侃的語氣。
太傅仲行琛,是孟羿珣還是太子時由先皇親封的太子少傅。先皇駕崩之後,孟羿珣以稚齡登上大寶,太後理所當然地開始垂簾听政,不久便軟禁了小皇帝直接掌管朝政。最初,太傅也曾嘗試過想要救出孟羿珣並從太後手中奪回大權,但屢次失敗之後,他最終還是徹底保持沉默。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向時局低頭,完全投向太後一方了。而他當時的放棄,也是保皇黨徹底偃旗息鼓的一個重要原因。
原來,他只是跟著孟羿珣一起蟄伏了。
侗紫述沉默了半晌,「那……皇上為什麼帶我進這里來?」甚至,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從今以後,你會長期陪著我在這里面。下面那兩間都太潮,若是一直讓你待在下面,怕你的身體會受不了。」關于這個,孟羿珣答得倒很干脆。他抬起頭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頓了一下又接著道︰「至于告訴你這些,也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應該沒有選錯人。」
侗紫述咬咬唇,心里有微微的震動。不論他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後面那句暫且不論,但听到前面那句,說她完全沒有一點感動,是假的。
也因為那些感動,讓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停在了他面前那張長幾上——
他用的筆和石硯都是最簡單的式樣,輕巧單薄,大概是為了方便帶進來。他不用墨,用的都是鮮紅的丹砂,這個她也能猜到,因為這里只有丹砂是現成的。
他身下坐著的,仍然是和第一間淨室一樣的薄薄蒲團,蒲團下面也鋪著兩層油紙,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里相比下面的兩間密室要稍微干燥一點,但其實仍然很潮濕,畢竟這里是山月復之內,離池塘又如此之近。
現在秋意已濃,天氣卻還燥熱,這里面倒是潮濕涼爽,若是到了寒冬,只怕就只剩下陰寒刺骨。倒是虧得他有這份仔細,把這里面存放的所有的書籍都精心包上了防潮的油紙。
他照顧這間密室里的任何東西,包括對她都算細心的,只除了他自己。
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待了八年?
「皇上應該讓人送些高點的桌椅進來,即便是習慣了蒲團,也該用厚一點的,蒲團里面再裝進些防潮的東西。難道書本怕潮,皇上自己就不怕?」不知不覺地,她微微皺起眉有些責怪地道。
心里似有若無地泛起些和初見他那晚不太一樣的感覺,那時候是淡淡的可惜,現在,居然有幾分隱隱的心疼。
尤其是想起他那晚的笑容,那種隱隱的感覺就變得更清晰了幾分。
他的笑容很特別,清淺而和煦,干淨得讓人一見難忘,似乎一切的困難和麻煩到了他手里,都可以雲淡風輕地迎刃而解。至少,她第一次看到那種笑容時,就覺得除了權力被奪走之外,他其實應該過得很不錯的——至少錦衣玉食,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至少不用顛沛流離。
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只是她了解他太少了。
那樣的笑容總是出現在他臉上,似乎只是因為他早已經歷過,或者一直經歷著比她看到的這些更大的困難。
有些人,經歷的磨難越多,反而會變得更愛笑,並且笑得更加溫暖淡然。
孟羿珣的笑容背後,一定還有更多誰都不曾知道的故事。
「我進淨室來,名義上是‘修煉’,油紙這樣的東西倒可以和書本一起悄悄帶進來,但若是開口要了不該要的東西,會惹人生疑。」孟羿珣再次自書桌前抬起臉,挑著半邊眉,顯然對于她語氣中微微帶著的教訓意味有些吃驚。
簡單的一句解釋,讓侗紫述飄遠的思維一滯,竟然語塞了。
默默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她終于意識到另外一件事,再一次睜大雙眼望向他,「皇上剛才說……」
「我。」孟羿珣又是一笑,招牌的春風拂面。她實在是太後知後覺了。
「為什麼……」
他終于放下了丹砂筆,「因為私下里別當自己是皇上……我的日子,會比較好過。」
一句類似調侃的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所有東西。對于一個他這樣處境的皇帝來說,時時刻刻地牢記著自己的身份,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折磨。
侗紫述這回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又低頭站了良久,她終于像是終于決定了什麼事,挽起袖子問他︰「那個用來擦畫的布球里,包的是什麼?」
「木炭粉。」
木炭粉?吸潮氣的?「你這里面還有現成的吧?」既然他都不當自己是皇上,那她也不用再客氣了。